江小杉在后台准备好了服用的药片, 以及涂抹的药膏,等黎景言。
黎景言彩排时一般不带手机在身上,休息的时候则会立马跑下来找她。
因而她起初也没想给他打电话, 而是听着舞台方向的音乐停了好一阵了, 也没见动静, 于是才拨了他的号码。
铃声响了好一阵,对方才接起,声音一如既往地干净清爽, 带着微微的磁性。
江小杉姐姐。
嗯?江小杉微微顿了一下,这小子叫她姐姐的时候,通常意味着有事发生,平日里都是连名带姓地直呼,打死他也不肯叫她姐姐。
你在哪啊?她谨慎发问。
我……黎景言的回答微微迟疑了下,我刚才跟乐队的老师们开了个会。
那你忙完了来化妆间找我哦。
她坐在化妆间的沙发扶手上,手里摆弄着大大小小好几个药瓶。
你能不能多等我一会,哪也不要去……他的声音里染上清浅的笑意。
好啊……江小杉答应着,觉得有点奇怪, 不是他让她哪都不要去奇怪,而是她听得出,他明明带着笑意的声音里, 带着颤抖, 有种小心翼翼的颤抖。
黎景言,你在干嘛?她不由得追问了句。
我……他特别怕她出来, 怕她看到广场上火红的玫瑰, 怕她答应了别人的表白。
我跟乐队老师说几句话, 马上就来后台了。
偌大而空旷的场馆角落, 他将手机重新装进外套的口袋, 艰难地试图爬起身,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他跟乐队老师们开会早就开完了,他只是站不起来。
听筒里传来轻微的衣料摩擦和走路声,江小杉拿着手机没有挂断电话,拎着装药瓶的口袋就从化妆间出来了。
彼时黎景言勉强靠着墙站起身子,艰难地调转了个方向,移步向后台的走廊。
黎景言!黎景言?她的声音远远地响起,叫着他的名字,不是在电话里,而是轻轻回响在走廊里。
他闪身躲进走廊离自己最近的那间屋子,屋子不大,像是个更衣室,而且是不常用的那种,至少他来场馆彩排这些天,没进来过。
走廊另一端,江小杉的脚步缓缓走近,他顺手把灯关了。
他此刻走路不利索的样子,害怕被她看到。
屋子里一下陷入漆黑,只有墙壁处一扇小窗,照进走廊里的光。
黎景言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板。
无边的黑暗席卷而来,明明也有十几平米的空间,光线也没有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可他却觉得有点窒息。
江小杉叫着他的名字从门口走过时,他一下子就将人拉进来了,抱着她,抵在墙上。
他忽然改主意了,他不躲她了,他此刻特别特别想念她,哪怕他们只是近在咫尺的距离。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药瓶也掉在地上,借着窗子透过的微弱光线,看清面前的人后,将他轻轻推开。
别闹。
她捡起跌落在脚边的药瓶,然后摸索着去找墙上灯的开关。
她找了一圈,没找到,门后的衣帽架上,是黎景言刚刚挂上去的外套,衣服不偏不倚地刚好将开关挡住了。
出去,给你上药,今天安童不在,我就……江小杉一边说着话,一边推着他往外走。
其实她可以让他自己来,但是介于他自己经常偷工减料,已然失去了她的信任。
此刻她话音未落,还没等踏出门口,便被他一把圈在怀里,盯着她即使在昏暗的光线里,也亮晶晶的明媚双眸,一字字开口:你就占我便宜。
她惊异地低头看向他环在她腰间的手,好心的提醒他:明明是你在占我便宜。
狼就是狼,她明明一片好意,他却说她想占他便宜,小狼崽子可太没良心了。
他凝眸看向她的脸庞,没有说话,在这间并不熟悉的小黑屋里呆了有一会了,他精神有点恍惚。
我们出去吧。
知道这样的环境他受不了,她也懒得跟他计较,打算着尽快离开这,找个宽敞明亮的化妆间给他涂药。
没想到黎景言干脆利落地回答了她:不,就在这里。
他此刻膝盖疼得厉害,没办法正常走路。
她转身又去找灯,却听到身后他的声音里忽然就染上几分无措:不要开灯。
她触到他衣帽架上外套的手微微顿住了,前些天安童给他涂药时,她隐约也听到他要求把灯关了。
他身上有大大小小很多伤疤,尤其在肩膀和后背的位置。
他腰间的骨伤在腰椎靠上一点点,需要把上衣掀起来一部分。
他再一次靠着墙壁,在地板的角落坐下来,贴着墙。
我自己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冷冽而又平静,极力掩饰了所有的语气。
江小杉此刻特别想直接扒了他的衣服,刚才吐槽她要占他便宜,现在直接就不让碰了。
她偏不。
她的指尖试探着轻轻触碰他的腰。
他的身体依旧微微颤抖,只有那两道明澈如皓月星辰般的目光,依旧演绎着冰冷的沉静。
几秒钟之后,他伸手一把拽过墙上衣帽架的外套,将自己连头带身体一块蒙住了。
他太害怕她看见他身上的伤痕了,害怕在黑暗中的自己暴露在阳光下,而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阳光。
黎景言。
她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试探着将他的外套一点一点掀开,露出他手感超好的毛绒绒的头顶。
他那双精致好看的唇形微微动了动,想要叫她的名字,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舞台上全开麦唱跳游刃有余的他,在黑暗的环境下连说话也变的困难。
她的指尖试探着,在他的腰间轻轻摸索,常年练舞的缘故,他的腰虽然瘦削纤细,却结实而有腹肌。
她一点一点掀开他卫衣的下摆,从瓶子里抹了一点药膏在掌心,说了句:我看不见。
他的身体渐渐地放松下来了,她似乎是嫌他那件外套碍事,随手一扔,又蒙在他脸上了,这样,他就不会不经意间一个转头,就看到她眼中震惊的目光。
她其实看得见。
屋子里的光线虽暗,但还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这个位置又对着窗,她只是稍稍费一点力,就看到他腰间和后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很多年前的旧疤痕了,一道一道的,像是曾经被粗糙的利器反复弄伤。
她无法想象,多年前那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表面上万人追捧风光无限的背后,遭受着怎样的对待。
十几岁的男孩子,拼尽全力守护的,也不过是那仅存的,卑微到土里的尊严。
所以他选择一个字都不说。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双手,不要因惊讶而变得颤抖,也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呼吸,不会因惊惶而变得凌乱,此时的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她知道哪怕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震惊,都能被那个敏感的少年捕捉。
沁凉的药膏夹杂着她掌心的温度,在他的腰间缓缓按摩着,不知道是神识的恍惚还是痛感的麻痹,有那么一刻,他有些心猿意马,特别、特别想转过身去吻她,在这灯光昏沉的墙壁上,在他拥着她的地板上。
他将被她甩在头上的外套缓缓地取下来,扭过头,凝视她在黑暗里明澈如水的目光。
她的指尖在他腰间的温度带着药膏的清凉,可他却觉得全身炽热。
想抱她,想吻她,想疯狂地全部拥有她。
他忽然站起来了,将外套搭在一侧肩膀上。
黎景言?她疑惑地跟着起身,刚刚将他腰间的衣服整理好,在下一秒就被他毅然决然地牵起手,转身走出去了。
他牵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在狭长的,仿佛看不见尽头的走廊,场馆的外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男人,摆满了整个广场的玫瑰花。
他必须自信而勇敢地面对那个疑似和他争姑娘的男人。
少年人最容易胡思乱想,思绪仿佛脱缰的野马,神经敏感得似乎轻轻一触碰,就像一场海啸般,从春花秋月奔涌到雪落无疆。
而他和周一笑之间的误会,至今也没能说清。
这个单纯而又倔强的少年,他一直都不知道,周一笑想要表白的人到底是谁。
伤势的疼痛缓解了一些,可走路对他来说依然艰难,出了这条走廊,往场馆大门的方向,这里已经有零星保安和工作人员了,因而江小杉悄悄挣脱开他的手,跟在后面,没有上前去扶他。
他走上一小段路,只能停下来缓一缓,倚在观众席侧面的入场门后,他这个角度,稍稍一侧身就能看见,落地窗外那一场开得如火如荼的玫瑰花海。
江小杉也有点诧异,尤其是看见在无数粉丝和路人的围观下,周一笑西装革履拿着麦,站在玫瑰花海的中央时,她觉得幻灭极了。
周一笑策划跟沈棠表白,为什么不事先找她出出主意呢?至少她可以帮忙策划个风格高雅一点的形式……或者哪怕是随便找任何一个女生咨询一下,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风格吧?她此刻特别想做微信表情包里,那个扶额捂脸的动作,她转过身,有点尴尬又有点无奈地看向黎景言。
此时此刻,她不仅想告诉黎景言,还想告诉全世界,她不认识那个叫周一笑的男人。
可是在她还没能说出一个字的下一秒,她就看见沈棠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场馆侧门,飞奔出去了,向着那片玫瑰花海的方向。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向温文尔雅,端庄稳重的沈棠,在无数人目光的注视下飞奔。
不止她惊呆了,周一笑也惊呆了。
过了盛夏入了秋,天气已经有些冷了,沈棠穿着简洁大方的浅咖色长风衣,阔腿裤,及腰的长发和刘海修剪的整整齐齐,在微起的秋风中奔跑,像是一只展翅徜徉的鸟儿。
周一笑手里的玫瑰花无声地跌落,他张开双臂,闭上眼,做出拥抱的姿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他还没说出一个表白的字眼,就已经幻想着与她白头偕老,儿孙满堂了。
沉浸在白日梦中的男人等待了好几秒,没能等到心上人扑进自己的怀抱,他试探着眯起一只眼,睁开另一只时,看到沈棠压根儿就没有片刻的驻足,而是与他擦肩而过,向着人群中一辆绿色兰博基尼跑去了。
兰博基尼翠绿翠绿的,十分亮眼,一下子绿到人心里。
从兰博基尼的车上,下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
江小杉隔着那厚重的落地窗,看见广场外面从兰博基尼下来的少年,以及后面四五辆车队下来的保镖时,起初并没觉得诧异,她还以为是黎景言组合的队友。
黎景言跟组合的兄弟们关系不错,筹备演唱会期间,有几个队友来看过他,跟沈棠等工作人员也都相熟。
江小杉庆幸自己当时没上前搭话,因为她差一点把其中的一位队友给认成安童。
毕竟组合里都是年纪相仿、身材相似的少年,还留着一模一样的刘海和鬓角,连衣帽穿搭的风格都颇为相似,又戴着口罩,她是真的认不清。
此刻她看见沈棠站在那辆兰博基尼前,似乎跟少年说着什么,距离太远的缘故,实在看不清两人的神情,她只是有那么一瞬间隐约的感觉,像是沈棠在解释并阻止着对方进入场馆。
结果在下一秒,她就惊讶地看见那少年抬手就扯住沈棠的长发,粗暴地将她推开,紧接着,周一笑就上去了,在同样惊呼尖叫的粉丝人群中,一把将沈棠护在怀里。
少年扭过头,和身后的十来名保镖打了个手势,保镖们就冲周一笑和沈棠围上去了。
关键时刻周一笑还真是不怂,一边护着沈棠,一边就跟少年的保镖们推搡起来了。
不知道是哪个保镖,拎了块板砖,紧接着在人群的惊恐尖叫与撤离中,江小杉就看见周一笑一脑袋的鲜血,滴在手掌,滴在地上,滴在价值不菲的西装上,却仍旧两手空空地奋力反击。
她赶紧一边给场馆的安保负责人打电话,一边就冲出去了,光天化日之下,她哥们儿被揍了?!黎景言比她更先一步起身,他的伤实在行动艰难,可他仍旧如周一笑那般,一腔孤勇,踉跄地往场馆大门的方向跑去。
他认出来了,来他这演唱会场馆无端打人砸场子的少年,是前几天刚从国外回来的,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黎文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