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化妆间的玻璃墙上, 被黎景言盯着的时候,江小杉一向都知道,他那双眼睛是会说话的, 在舞台上, 在粉丝的生图里, 以及此刻,眼眸低垂看着她的时候。
尽管有时候,他眼中的含义, 与嘴上说出来的,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眼神像告白,说出来的话像是打游戏你抢了他人头。
你不怕我?果然,他问了这么一句令人捉摸不透的一句话。
为什么要怕你?江小杉愣了一会,反问。
眼前这个小男生,模样精致养眼,性子飘忽有趣,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她怎么可能怕一个小孩子。
他们说我是精神病。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神色平静,就像是说今天的早饭是豆浆油条。
江小杉冷笑了一下:一个脑子被驴踢了的小孩,还不如精神病。
你才是小孩。
他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宇, 在额前细碎刘海的掩映下, 带着危险的气息。
20岁左右的小孩,最不愿意别人说他是小孩了。
江小杉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不说话。
你来看安童?片刻之后, 他凝眸问, 说白了还在跟她闹别扭。
有问题吗?她扬眉看着他。
安童今天生日, 作为合作方, 她受老板的委派,以公司的名义前来给安童庆生,多正常啊!再说了,她又不是没打电话问候他,她打了,他没接。
狼崽连队友的醋都吃,她还是那句话,安童那么小,她跟安童要是能有点啥,那多犯罪啊!她总是间歇性想不起来,黎景言只比安童大两个月。
别忘了我才是你养的鱼。
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的目光,他强调着开口。
她没忍住笑了。
他的粉丝有粉籍,她随口说说的一个鱼塘,还有鱼籍啊?我可养不起你这条鱼……话刚说了半句,化妆间外的走廊转角,一个男人的身影悄悄地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阴沉着脸,特意保持了一段距离,向着那扇紧闭着的化妆间门看了一会,然后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我赵一宁。
帮我查一下,一个叫江小杉的女制片人,王总公司的。
她跟安童关系不错,以前一起来过我这,今天也来了,跟黎景言好像也挺熟的。
重点核实下她和去年是不是在黎景言受伤的那个剧组,负责哪个部分,知道些什么。
还有,跟王总打个招呼,很久没见了,改天我带上两瓶好酒,叙叙旧。
放下电话,一改平日里热情殷勤的赵一宁,转身返回宴会厅的方向了。
而这通往宴会厅的长长走廊里,又有脚步声起。
比较老旧的场馆了,化妆间的门不算隔音,刚才赵一宁离得远,声音又低,化妆间里面的人听不到,而此刻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的两人,不道化妆间里有人,没有刻意回避,因而传到江小杉耳中时,她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一个人的脚步,是安童。
安童的声音依旧怯怯的,像是还没有从今晚黎景言这位不速之客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江小杉听到他叫同行的那个男人黎叔叔。
黎景言的父亲?她疑惑着看了一眼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的黎景言。
她很少听人提起黎景言的父亲,除了前些年在微博上吃瓜看到的一些八卦爆料,说多年前黎景言的父亲出轨赵梦,还给赵梦出资开了这家娱乐公司。
不过除此之外,似乎这位大明星的父亲低调得不得了,鲜少在公众露面,也不过问任何事务,要不是今天听见安童和他说话,江小杉甚至都不知道他来了。
对上此刻面前黎景言的目光,她看到少年眼中清寒如水的神色,不起一丝波澜。
走廊里那中年却听起来和蔼友善的声音轻轻地传来:小童,叔叔这次来,也是想当面跟你聊一聊,虽然你已经决心明年不再续约,但这些年咱们也算是相处得不错,你赵梦阿姨和一宁舅舅也都特别看好你,要不然也不能这么上心地给你举办生日会,小童啊,你看你手上的视频……黎叔叔,谢谢您这些年对我的关照,但是视频我不会给你的。
安童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虽然语气仍旧礼貌乖巧,但声音中的不容置疑,显而易见。
孩子,你听我说……黎父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地,也不慌不急。
安童的底气却更足了:黎叔叔,我知道你们这几年对我很好,待我比其他队友们更好,不过是为了我手上的那几段视频,但是视频只有我一个人有,我不打算给谁,也不打算销毁。
一墙之隔的化妆间内,江小杉疑惑地看向黎景言,她虽然不了解究竟是什么前因后果,劳动黎景言他父亲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光临,但听大致意思应该是,安童手上有几段不得了的视频,黎父或者说公司的高层,想要得到或者销毁,但安童坚定地拒绝了。
没人料得到安童这个表面上性子温软纤细的少年,骨子里是个特别有主意的人。
小童啊,叔叔知道,你跟我们家小言这些年,也竞争的厉害,既然你们两个孩子也不是特别对付,那这视频你留着也没什么用……对话声随着两人的走开而渐行渐远,黎父仍在试图劝说,似乎那段视频还跟黎景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过总之,在安童的面前碰壁了。
江小杉还在仰头看向黎景言的下一秒,他忽然牵住了她的手,打开化妆间的门就出去了。
走廊几步开外的位置,果然安童在和一位看上去五十几岁的中年男人说着话。
他们转过头来的下一秒,江小杉悄悄地将手挣脱开了。
不明白此刻是个什么状况下,她可不能任由某只狼崽牵着手,哪怕只是在他的父亲和队友面前。
她自己倒无所谓,但他是个公众人物,平日里她胡说八道嘴上可劲儿勾搭,关键时刻可不打算跟着他瞎胡闹。
小言啊,怎么不和大家去宴会上玩,跑这做什么来了?显然看到黎景言出现在此,黎父的神情僵了一秒,但立即又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老父亲面容。
江小杉悄悄地站在黎景言身后,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他的家事她不打算过问啊!她在化妆间里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莫名其妙被拉出来见家长了?!黎景言的目光,清清淡淡从安童身上一扫而过,而后落在自己父亲身上,声音不带半点感情、仿佛冷到骨子里地说了一句话:视频已经在我手里了,以后不要再找他的麻烦了。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安童忽然慌了,连连摇手,似乎想要向黎父解释着什么:不不,我没有给他,视频只有我一个人有,叔叔您有什么事以后还是找我……黎父刚才还强装和蔼的神情,终于绷不住了,眉目间难掩失态的愠怒,双眉紧蹙板起脸来低吼了句:你们两个,以为自己是在玩什么间谍游戏过家家吗!不知好歹!言罢拂袖而去,看起来似乎还有点怕黎景言。
整个公司的人,从队友到长辈,全都怕黎景言。
江小杉吃了个大瓜,她没看明白为什么黎景言和安童争着说自己有视频,上一秒还不共戴天的队友,一下子争着为对方挡刀了?仿佛谁有那段不得了的视频,就会被灭口一样,这是个什么神奇走向?反正她也不打算问黎景言,人总会有点自己的隐私,哪怕是个只有二十岁的孩子。
安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刚才黎父的愠怒,以及黎景言的再次出现,实在是让他今晚受了不小的惊吓,仿佛精神濒临在一个崩溃的边缘,此刻单独对上黎景言的目光时,心态一下子就崩了,转身就跑。
江小杉算明白了,黎景言特别有把人心态搞崩的能力。
这条走廊一转过去就是舞台,那里今晚刚结束表演,只剩下堆放的道具和升降台,也不知道是否安全,江小杉示意让黎景言去看看,毕竟她算是个外人,不方便插手他们的过往。
黎景言上前走了一步,不过又牵住了她的手,不想放开。
她指了指舞台一侧的幕布,示意自己就呆在那幕后,那落地灯照射下的地方,在他目光所及的方向。
他确认了她在的地方安全,才追着安童的方向,跑上了舞台。
安童似乎特别害怕,怕极了,慌不择路跑上舞台的正中央,这里没有什么掩体,只有几个升降台,此刻中间的那个台子已经升到最上一层。
安童飞身就爬上去了,黎景言也跟着上去了。
安童吓得又从两米高的台子一跃而下,黎景言也跟着跳下去了。
都是身手利落的年轻人,爬上爬下跟拍电影大片似的,看得江小杉一阵蹙眉,她是没看明白这俩人有什么可跑的,拉过来让她一人打一顿可能就好了。
躲到舞台正中央最高的那个升降台后,安童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蹲下来崩溃地大声喘着气:你别上来,我不跑了!我真的不跑了……他知道黎景言还带着伤,再这么跳上跳下的实在危险。
黎景言停住脚步,站在升降台下,就这么仰起头,向上看去,他们的少年时代,有着太多说不清的恩怨。
江小杉依然站在舞台侧面的幕布旁,一眼可及的地方,看向舞台最耀眼的方向。
六年前的这一天,我爸跟你说了什么?黎景言冷冷的质问,在这空旷的舞台上,带着独有的磁性与回响。
安童坐倒在升降台上,看向周围的边缘,忽然觉得如悬崖峭壁般,他双手抱膝,将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四周笼罩的恐惧吞没。
他不是怕黎景言,他是怕他自己。
平日里总是阳光小天使模样的少年,此刻如工笔画一样的精致眉目间,染上了一抹难以言说的痛苦,安童垂着头,却不敢往升降台的下面去看,缓了好一会,才轻轻地开口:六年前那天,那天生日会结束后粉丝特别多,堵在门口出不去,工作人员都忙着维持秩序,后来,黎叔叔来了,从隔壁化妆间带来了你刚换下的那套演出服,让我换上,然后让工作人员把我的外套拿给你穿,又打电话给纪阿姨,让她……让她来带我出去……舞台空荡荡的,带着穿透性的回响,江小杉在舞台侧面听的一清二楚,她知道安童口中的纪阿姨,就是黎景言的母亲。
安童的声音越来越低:这样……这样我跟纪阿姨在一块,又戴了很大的口罩,挡住脸,粉丝们就会把我认成你,把你认成我,我的粉丝全都去堵你,纪阿姨就带我从小路出来了……可是,可是没想到,后台着火了……安童说到后来的声音几乎哽咽,虽然这一切是黎父的安排,但毕竟是为了他,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纪阿姨一直在保护我,我被浓烟呛得快要喘不过气了,纪阿姨拼力把我推到离场馆出口最近的通道,后来……后来她身后的摄影棚就倒了……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对不起,小言,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跟纪阿姨走的,我也不会穿你的衣服的,我会让纪阿姨去带着你,保护你……安童努力抑制着小声的啜泣,黎景言背转过身,倚着那升降台的金属柱子,没有抬头去看,他知道安童此刻并不想和他对视。
我妈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半晌,他平静不带丝毫语气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舞台。
她从来都自以为是地对我好,她早就知道我爸出轨,但是过了很久她都不愿意离婚,她觉得离婚了对我不好,尤其是自从我签了我爸投资开的这家公司。
公司有时候人手不够,我爸经常会让她分担经纪人的工作,帮忙带一些其他练习生的通告,她也都答应,她只是觉得我和她一样无私,她不知道她去照顾别的小朋友,我会不高兴。
那天如果换了别的孩子,她也会拼了命地保护,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自己的孩子失去母亲以后,过的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黎景言说这番话时,十分冷静,神色如常,就好像在陈述一件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常识故事。
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他没有机会更了解他的母亲,也没有机会让他的母亲更了解他了。
这就是安童的秘密,安童连续六年都不肯再开生日会的原因。
突如其来的手机震动,在安静的舞台里显得声音很大,是安童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颤抖着双手按掉,不大一会工夫,铃声又再次响起。
接。
黎景言微微蹙起刘海之下的俊朗眉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安童在他面前连电话都不敢接。
安童怕他,源于愧疚,但明显不只这一点愧疚。
升降台上的少年颤抖着手指接起,电话是他经纪人打来的,毕竟作为今天生日会的主角,他从宴会厅消失了这么长时间了。
我……我出来放放风,我一会就回大厅……你回去吧,我想自己呆着。
他挂下电话以后,黎景言不容置疑地开口。
安童迟疑着,不肯动弹。
他不太放心黎景言一个人呆着。
你下来,我要上去。
黎景言任性小孩一样霸道地盯着安童所在的升降台。
安童连忙让出地方来了,黎景言其实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欺负他的,抢他玩具,抢他资源,抢他经纪人,但是,他认。
他一步三回头地磨磨蹭蹭离开舞台,从另一边的幕布绕下去了,而后,黎景言身手利落地爬上升降台,伸展开四肢,躺下。
舞台的天顶犹如广袤的夜幕星空,这里是他的主场。
他喜欢呆在舞台上,无论下面有没有观众。
幕布之后,江小杉缓缓走出来了。
她其实一直觉得,安童叙述的那件过往,黎景言是知道的,只是想听他再说一遍,或者说,听他亲口说一遍。
她甚至不觉得这些年来,这件事黎景言有多么放不下,放不下的一直是安童。
可她有隐隐察觉,他们之间的恩怨,似乎又远不止这些。
今天她听了太多消息,她不明白究竟是安童知道得太多,还是黎景言知道得太多。
她感叹于现在的小孩子,为什么心里藏了这么多秘密,当然,原本她的心里也藏着很多秘密,不过这些年来,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那些无论想通了还是想不通的过往,反而都让它随风散了。
她一步一步走近升降台,走近他。
我也要上去。
她扬起明媚的笑脸,向他伸出手。
我下来就好了。
他说着就要跳下来。
她坚持着伸手的姿势,笑着逗他:你一身体那么差的小孩,都爬上爬下的,我也能上去。
我身体挺好的!他立刻蹙眉反驳,但还是伸手拉住她。
她被他轻轻巧巧地就拉了上去,她有时候觉得他是个特别有意思的小男生,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但却浑身带刺像是一棵野蛮生长的树,顽劣而倔强。
她刚小心翼翼地爬上那升降台,还没等站起来,结果下一秒就被他压倒在那闪着金属光芒的台面上了。
舞台的四周黑暗而空旷,只有正中央这一处升降台上空的聚光灯,依然闪亮。
而他拥着她在这整个舞台最耀眼的地方,覆在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一个字一个字对她说:我身体好得能当你男朋友。
她一个激灵,身下的升降台面冰冷,可她的脸颊却一下子热起来了。
这小孩儿学会开车了?!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不过也二十岁了,该懂的都懂了吧?……完了,他随便开了句玩笑,她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微微哆嗦了一下,他放开她,坐起身来,带着那么三分痞气七分野的神情嘲笑:逗你玩呢,比兔子还胆小。
你才兔子呢!她立马怼了过去,而后气场丝毫不输地告诉他:我不要男朋友,我跟小明星们就是玩玩!她话音落下,他闪着那双明澈灵动的勾人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然后认真地问:那跟我玩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