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此话一出, 萧璇的身子微微一僵,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他很像我的远房表弟,所以才多看了一眼。
幼时我和那远房表弟曾一起玩过,不过他身子不好, 几年前便病逝了。
那倒是巧了。
萧璇这话印证了谢珩的猜测, 看来这齐国皇室和陈国皇室之间,倒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瑞王如今几岁了?谢珩主动提起陈谨瑞, 倒是给了萧璇一个问话的机会, 她眨了眨眼,状似无意地问道。
十六岁。
我表弟若是活到现在,也是十六岁。
萧璇听了, 眼中有些许怅惘。
据我所知, 瑞王从小到大都因病避世,直到三年前才正式出现在人前, 据说身子大好,陈帝欣喜之下,直接给他封了王,此事还曾引起朝堂风波。
三年前?萧璇的心微微一动,又问:他很受陈帝宠爱?据说他的母亲柳妃曾是陈帝宠妃, 只是因为他的病情常年礼佛、避世不出, 一直到他身子大好,母子俩才再次出现在人前。
谢珩很耐心地为萧璇解释。
萧璇听了,脑海里陡然窜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可她很快就阻止了它,因为那实在是太离谱太荒谬了, 是绝无可能的事。
萧璇没有再问下去, 陈谨瑞不可能是她的皇弟, 可一想到那张脸,她的心便怎么也静不下来。
而此时此刻,陈谨瑞一言不发地回了燕国为他国使臣安排的住处迎松馆。
他的眼底泛着猩红之色,似有戾气溢出,与刚刚萧璇见到的斯文有礼的模样截然不同,他一进门便对侍卫道:都守好了。
是。
侍卫应声。
陈谨瑞推开门,屏风里面,传来倒茶声,一道优雅的女声响了起来,带着些许慈爱,回来了?陈谨瑞绕进屏风里,看着那年纪已近中年却仍拥有绝世姿容的人,神情有些漠然,我见到了云霜。
若是此刻萧璇看到这一幕,只怕会把眼睛都瞪出来,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母后卫氏。
卫氏唇角的笑容微微一顿,心想萧璇竟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都嘱咐了她勿要外出,她竟还是出来了。
然而嘴上却解释道:母后今日想跟你说的,便是云霜的事,年前我问你要了她,没告诉你让她做什么,是怕不成功,不过如今也该告诉你了。
她进了谢府,成了谢珩的妾。
陈谨瑞平静地陈述道。
看来你都清楚了。
卫氏微微一笑,没错,如今,我们总算安插了一个人到谢珩的身边,等我们拿到谢珩的印信,有些事也可以做起来了。
若是云霜能干,能要了谢珩的命,我们倒也省事了。
若是云霜,那自然好。
陈谨瑞也笑,可是那笑里却藏了几分狠戾,他俯身,蓦地抓住卫氏的手腕,提高音量发狠地问道:可是母妃,她是云霜吗?你告诉我,她是吗?!卫氏的手腕骤然一痛,可她却没表现出来,她抬眼,看着陈谨瑞那略带疯狂的神情,脸上露出一丝不解和包容,瑞儿,你在说什么呢?她不是云霜,还能是谁?陈谨瑞见卫氏到此时还不肯承认,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容里的阴狠和癫狂连卫氏都看得有些心惊,她强行稳住自己的心神,说道:瑞儿,你怎么了?你别吓母妃。
陈谨瑞的胸口越发闷了起来,他一把甩开卫氏,手撑着桌子,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满脸通红,连眼里也咳出了泪水,等他好不容易缓下来,他看着面前看似在担忧他的卫氏,又笑了,我早该想到的,你说不能让阿姐知道我们的身份,所以我不能直接去见她,想见她也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
顿了顿,他继续道:要一个云霜没什么,可是怎么这么巧?整个梧桐苑里,只她与阿姐的身形最像。
瑞儿,母妃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阿姐如今就在封城,你是知道的。
卫氏说道。
不,我阿姐不在封城,她就在这里。
哪知,陈谨瑞却肯定得摇了摇头,他上前一步,用手指着卫氏,眼中有怒火熊熊燃起,是你,是你把她送到了这里,你没有履行对我的承诺,你非但没有让她过上平淡无忧的生活,反而让她成了你的棋子,成了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死无全尸的细作!这一次,卫氏没有否认,她静静地看着陈谨瑞,只淡淡地问道:你为何如此肯定?在封城,你虽没有与你阿姐面对面,但是她的脸,你当是看清楚了的。
一张脸而已,对母妃来说,又有什么难度呢?陈谨瑞的唇角弯起一道讥讽的弧度,母妃是南楚巫师后人,你连断魂蛊都能拿出来,区区双生蛊,又如何难得倒你呢?卫氏的脸上没有被揭穿的窘迫,反而笑了一下,不愧是我儿,如此聪明。
不过,你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你阿姐自愿的,谢珩于她有国破家亡之仇,她自愿入谢府,是为自己报仇。
陈谨瑞盯着卫氏,见她一脸与己无关的模样,心头彻底冷了下来,他嘲讽得笑了笑,国破家亡之仇?那阿姐岂不是找错人了?令她国破家亡的,细究起来,应当是母妃你才对啊!这话一落,卫氏脸上的笑意顿时敛了敛,语气又变淡了,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先是令我假死,让阿姐失了弟弟;再设计害了父皇,让阿姐失了父亲;然后你假死逃遁,又让阿姐失了母亲……最后,在燕军兵临城下之时,你令孙将军撤了大批禁军,让阿姐失了最后的庇护。
陈谨瑞每说一句,眸色都红上一分,里面的痛仿佛能溢出来,敢问母妃,这样的你,有什么脸面来替阿姐说她在为自己报仇?我儿果真能干,母妃做的事,竟都没能瞒过你。
卫氏听了陈谨瑞的话,没试图辩解,反而一脸平静,你这般能干,母妃也就不担心,陈国会落入旁人的手中了。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陈国!陈谨瑞猛地提高音量,他死死地瞪着卫氏,我只在乎阿姐!只有你成为陈国的皇帝,你才有能力护住你阿姐。
卫氏从容地站起身,语气温柔又冷漠,你阿姐很快就能拿到谢珩的印信,届时,你便能把她接回来了。
等她拿到了印信,她还能有命回来?陈谨瑞冷笑。
木已成舟,你若现在打草惊蛇,别说你阿姐,就是我们母子二人也要葬身于此。
卫氏看了他一眼,无视他的痛苦激动,继续道:所以瑞儿,母妃劝你,以大局为重。
卫氏说完,从袖中掏出一面小圆镜,迅速地修饰了下仪容,她如今的身份是陈国皇子的女医,所以得换张脸出现在此,这于她而言,实在是小事一桩。
不消片刻,她已变成一个只是略有姿色的普通女人,然后坦然地走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走进陈谨瑞的房间,主子,都查清了。
此时的陈谨瑞如一个影子一般站在窗前,手中拿着萧璇递给他的那个糖人,天气炎热,那糖人已经有些许化了,可仍能看出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一如多年前萧璇曾为他买过的那个。
她向来都知道,他被囚在那冰冷的寝宫中太久了,他多羡慕天上的鸟,可以自由飞翔。
陈谨瑞收回思绪,声音有些沙哑,说。
秦宛于年初回到秦府,后被秦聪带到谢府赴宴……年轻男子一五一十地将所有细节细细说出,其中竟还包含一些外人不曾听说的事,比如说在明嘉公主府上落水、又被公主下药、最后被谢珩带走的事。
陈谨瑞平静地一一听完,然后问道:秦宛落水那日,当是六月十五?是。
青琮,我记得那日,你便在明嘉公主府?陈谨瑞盯着面前的下属,目光幽深,宛若要出笼的毒蛇。
那叫青琮的年轻男子闻言,立刻跪了下去,是,不敢欺瞒主子,秦宛落水,便是属下出的手,当时,明嘉公主以布防图……话未说完,胸前便被人恶狠狠地踢了一脚,然而青琮面色却没变,自家主子的性子阴晴不定,他早已习惯,何况主子身子不好,这一脚于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主子恕罪。
青琮跪得笔直,重重地嗑了一个头。
陈谨瑞眼尾泛红,他咳了几声,回封城后自去领罚。
是。
青琮应了一声,又道:明嘉公主传了话,想见主子一面。
见我?陈谨瑞凉凉地笑了一声,半晌幽幽道:那我且送她一程。
这天晚上,寂静的白云庵里,面色苍白的病弱少年带着护卫无声无息地进了明嘉公主的的禅房。
昔日扶风弱柳却自视甚高的明嘉公主,如今穿着单调的灰色的僧衣,静静地坐在案几旁,她的脸上不施粉黛,乌黑的秀发披散着,跳动的烛火衬着她姣好的脸蛋,更显得她柔美脆弱,这样脆弱的灯下美人,合该是要旁人来保护来疼惜的。
门被推开,陌生的男性气息掠进这并不算宽敞的禅房,明嘉公主转头看去,脸上的表情是楚楚动人的,她深深地了解自己的优势,所以这么多年来坊间才会传言她是温柔纯善的。
在白云庵的这些时日,她已经受够了,从前她以为得不到谢珩便是最痛苦的事,如今才知道那没什么,失去养尊处优的生活才是这世上最大的痛苦。
她恨不能立刻离开这里,她甚至想,可以去求谢珩原谅,不,谢珩不会原谅她,她想她可以去求姑母,可是她又清楚地明白,谢珩不可能让她见到姑母。
所以,曾与她合作过的又机缘巧合来到燕都的陈谨瑞成了她唯一且最好的选择。
可是,在庵堂里痛苦度日的她脑子也稍稍清醒了些,知道自己最好的筹码已然给了出去,如今,她只能期盼陈谨瑞是个重信之人,不至于过河拆桥。
但她显然不能光靠这一点,所以便有了陈谨瑞开门时出现的这个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灯下美人。
一切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可当她看到进门的少年虽然俊秀非常,且贵气逼人,脸色却似乎比她还要脆弱时,她那脆弱柔美的神色便微微一僵,因为她突然觉得,她可能是在做无用功,因为面前的少年显然比她更需要人怜惜,哪怕那只是他的表象。
听闻公主想见我,我便来了。
陈谨瑞的唇角泛起一抹笑,看着斯文又无害,悦耳的声音让人不由升起好感,不知公主有何事?明嘉公主被他温柔配合的语气迷惑,内心又升起希望,她想,他虽才十六,又向来病弱,可他也是男子,是男子,便会对柔弱的女子有保护欲。
哪怕是她如今痛恨着的表哥谢珩,也曾因她的柔弱对她多了几分容忍。
也、也没什么事。
明嘉公主的面上露出几分娇羞,嗓音也格外娇柔,只是与王爷神交已久,却从不曾见过,听闻王爷前来燕都,很想见一面。
没什么事?陈谨瑞玩味地重复了一遍,斯文温柔的面具仿佛裂了一角,莫非公主觉得我很闲?明嘉公主的心微微一提,忙道:王爷误会了,只是王爷曾说,会帮助我脱离如今的境况,不知王爷何时能兑现诺言?我今夜来,便是来兑现诺言的。
陈谨瑞温柔地说,公主可是觉得此处简陋又冷清、实在不适合居住?确实,公主千金之躯,住在如此地方,着实委屈了。
明嘉公主一喜,王爷果真是体贴之人,只是现在月黑风高,王爷如何安排我离开?月黑风高,才好杀人放火呐。
陈谨瑞又笑了一声,那笑容温柔无害,仿佛是在说最美的情话,然而他的眼中却盛满了令人胆寒的冷意。
明嘉公主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直到脚底升起丝丝寒意,她才意识到,她没有听错!眼前的人,不是来帮她,而是来杀她的!明嘉公主惊得立刻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那柔弱的表情在瞬间收起,变得尖锐冷硬,陈谨瑞,你是什么意思?我给了你燕国的布防图,你却想要过河拆桥?那公主便误会我了,我是有心要留公主一命的,毕竟你于谢珩,虽够不上威胁,但添添堵总是可以的,更何况你连布防图都能偷到手,便说明你还有几分可用之处。
陈谨瑞温声说道,仿佛他是来闲聊的。
确实,若他一开始便想杀她,那她给出布防图的时候,就该被杀了。
明嘉公主微微地松了口气,那你刚刚又是什么意思?自然是公主做了该死的事。
陈谨瑞的语气不再温柔,而变得有些许森然。
明嘉公主的心中悚然一惊,第一次面临一种死亡的压迫,她又往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不,你一定是误会了,我从未做过于你不利的事。
陈谨瑞却只是笑,不再说话了,此时此刻,他已连对她说话的兴致都没了。
他朝青琮使了个眼色,青琮心领神会地朝明嘉公主走去。
不不不,陈谨瑞,你不能杀我!你若杀了我,谢珩便会知道你手中有布防图!你的一切筹谋就功亏一篑了!明嘉公主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是吗?陈谨瑞凉凉地笑了笑。
没错!我已将此事托付给重要的人,只要我一死,他便会立刻将此事告知谢珩。
明嘉公主慌乱地说道。
看来公主还是不够了解我。
陈谨瑞遗憾地摇了摇头,然后对青琮道:动手吧。
陈谨瑞!你总要让我做个明白鬼!明嘉公主尖声叫道,她退至床沿,跌坐在床上,手却悄悄在背后哆哆嗦嗦地摸索枕下的匕首。
陈谨瑞叹了口气,道:我可不喜欢给人拖延时间的机会。
话音刚落,明嘉公主的脖子已然被青琮掐住,青琮毫不留情地将她提了起来,明嘉公主的指尖刚刚碰到匕首,匕首便从她指尖无情地滑落了。
明嘉公主踢着脚,奋力挣扎着,可那并没有起到一丝一毫的作用,反而加速了她的死亡。
她逐渐涣散的目光落到青琮身后那病弱的少年身上,那少年双手负在身后,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挣扎的样子。
濒死的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她是在跟恶鬼做交易。
她明明可以做一个一生无忧的尊贵公主,却因为可笑的嫉恨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后悔了,可惜悔之晚矣。
没过多久,青琮用一根白绫将明嘉公主悬了梁。
做得细致些,别惹上腥。
陈谨瑞咳了一声,百无聊赖地说道。
主子放心。
做惯了这种事的青琮立刻回答道。
陈谨瑞又朝明嘉公主身上扫了一眼,眼中划过一丝厌恶和畅快,欺辱过阿姐的人,哪怕拼上他这条命,他也不会放过。
与阿姐比起来,布防图算什么?同一时间,秦聪收到了萧璇让人送到府上的印信,不消片刻,这印信便送到了迎松馆。
跳动的烛火下,卫氏端详着手里的那块印信,脸上难得浮现满意的神色。
卫氏的身后站着护卫打扮的孙将军,见状道:陛下肯为您偷出印信,想必已经想通了,您给她的那包药,足以让谢珩归西了。
不,你错了。
永宁这丫头我是了解的,她最多也就只能偷个印信了,让她杀人,呵……卫氏垂了垂眼帘,更何况谢珩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那……把消息透露出去。
卫氏用手摩挲着手上的印信,道:就当是永宁为我这个母后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隔日,明嘉公主在庵堂自缢而亡的消息便传回到了谢珩的耳里,谢珩只顿了顿,便道:厚葬了吧,莫让消息外泄。
一个已经失势且很快就要被人遗忘的公主,实在不适合在燕帝寿辰将近之时生出波澜,而且,他也不想让母亲太过伤心。
谢珩想了想,继续道:过些时日,便对外称她病逝。
属下抱了抱拳,应道:是。
离燕帝寿辰还有两日,燕都皇宫与城中都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萧璇默默数着离开的日子,心中既紧张激动又有些不舍,对谢珩也越发亲热,只要谢珩一下值,两人必是黏糊在一起。
这日午后,萧璇算着谢珩回来的时辰,突然对青枝道:走,去小厨房。
小姐可是饿了?不,我想下厨。
青枝:……小姐怎么又想不开了?萧璇看出了青枝的心思,道:放心,我就做一个菜,你让人给我生火,绝不会烧了厨房。
她就不信了,就一个菜她还能做不出来!小姐想做什么菜?青槐面。
萧璇说道,青槐面是从大运朝时期便传下来的一种绿色的凉面,如今天气炎热,吃这青槐面爽口开胃,再好不过,更重要的是,这青槐面不算复杂,适合她这个新手。
青枝听了,立刻上道地让人去准备了鲜嫩的青槐叶。
小姐,这青槐汁便让奴婢来捣吧。
青枝说道。
不必,我亲自来。
萧璇让人准备捣汁的木杵,净手后便开始捣汁了。
嫩绿的青槐叶在木杵下渐渐渗出嫩绿的汁水来,萧璇看了,心中颇有成就感,等汁水捣出来后,她将汁水倒入面粉中,在青枝的指导下开始和面。
因着青槐汁的混入,面团颜色鲜碧,极为好看。
萧璇从前在皇宫其实吃不到这种普通的青槐面,还是有一次在邕城避暑时,在邕城的一家小馆子里吃到的,此后便总是让人在行宫里做给她吃。
说起来,当初在邕城行宫时,谢珩还曾为她做过一次青槐面,彼时他们为了一点小事闹了别扭,她不肯理他,连吃饭也没了胃口,一个人在房里生闷气,结果没多久,谢珩就端着一碗青槐面去找她了。
在得知那碗面是谢珩做的时候,萧璇什么气都没了。
堂堂燕国谢郎为她洗手作羹汤,她高兴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哪里还能生出气来?不过,谢珩在别的方面许是天赋异禀,可下厨这块上,跟她一样都不是这块料,所以那碗面的味道极是一般,只能说勉强可入口,再说她也舍不得让他下厨,自那次之后,便不许他进厨房了。
有来有往,她既要走了,也不怕他因为这一碗面看出什么,只当全了他们二人的情分了。
作者有话说:萧璇:我弟弟乖巧善良、柔弱不能自理……观众:不,你弟弟是个疯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