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公主, 听声音,是从听风苑传来的。
身旁的婢女回答道。
听风苑便是萧璇如今的住所。
听风苑?长乐公主抬了抬眸,秦宛?一个小小的五品官之女,怎会这首曲子?谢宽蹙了蹙眉。
当年王公传世之曲, 乐谱一直在我燕国皇室手中, 并不曾外传,莫不是珩儿教的?长乐公主说道。
你几时听这府里有琴音响起过?谢宽提醒她。
也是, 自珩儿入了朝堂, 再未听他奏过琴了。
长乐公主的眸中浮现一丝怅然,那这秦宛又是从何处学来的曲子?我记得,是二十一年前, 前齐的贤德皇后曾经向先皇讨要过王公的乐谱, 而且特别点明要《浮生》,前齐当时愿意为此出一万两黄金。
谢宽回忆道, 不过先皇并未同意以黄金相换,最后前齐用五千匹战马跟我们换了乐谱,不过此事是秘密达成,所以朝野上下知道的人并没有几个。
此事我怎不知道?长乐公主一脸惊愕。
你忘了?二十一年前,正是弘景失踪的那一年。
谢宽迟疑了下, 还是说了出来, 此事没有特意宣扬,你又满心满眼只有弘景,你不知道,也属正常。
长乐公主听了,陷入了一阵沉默, 半晌才喃喃道:说起来, 秦宛弹的这曲子, 有几分皇兄当年的风采。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孟弘景这个名字,在燕国是一个禁忌。
谁不知道,在先皇孟弘毅登基之前,当时最出色的皇子不是先皇,而是八皇子孟弘景。
当年的孟弘景就一如后来的谢珩,是燕都城最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母亲是最受宠爱的贵妃,风头一度盖过皇后,而他自己,自小文韬武略,聪慧无双,十三岁自请上战场,在边关一呆便是五年,立下赫赫战功,十八岁回到燕都城,所过之处万人空巷。
当年燕都城的少女,看到孟弘景时,就犹如今日的少女看到谢珩,恨不能一双眼睛粘在对方身上。
八皇子孟弘景文武双全,有经世之才,也有济民之心,更是守卫疆土的战神,名声远远盖过当时的太子孟弘毅,朝野上下的民心都开始向他倾斜,当时的皇帝本就宠爱孟弘景,便有意改立储君,然而就在改立储君的当口,孟弘景却留下一封书信,潇洒出走了。
孟弘景在信中说他无意争储君之位,打算外出游历几年。
长乐公主孟淑瑶是孟弘景一母同胞的双生妹妹,孟弘景最疼的也是这个妹妹,他虽在外游历,却会时不时地给她写信报平安。
可是,半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孟弘景的只言片语。
她知道他出事了,他们是双生子,她能感受到,可她也感觉到他并没有死,可是,不管怎么找,她都没有找到他。
孟弘景失踪两年后,又陆续有其他皇子出事,父皇忧思成疾,撒手人寰,而那时候,皇室只有孟弘毅这一个皇子还活着,于是孟弘毅顺理成章地继位。
所有人知道,这位帝王是如何才登基的,他手上沾了多少血,可再也没人能找他清算了。
长乐公主明知自己的同胞兄长是被这位帝王所害,可她除了暗地里继续寻找,表面上仍是帝王的好妹妹,甚至于,为了打消帝王对她、对谢家的怀疑,对帝王宠爱的女儿,也当做掌上明珠来疼。
这么多年,也就只有自己的枕边人才知道,她心里的恨。
可是她等了这么多年,等到帝王都死了,她的兄长,却还没回来。
长乐公主紧紧地握了握拳,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悲痛,谢宽及时握住长乐公主的手,安慰道:珩儿已经派人在找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长乐公主点了点头,我失态了。
耳边的琴音渐至高潮,如风雨在胸中激荡,她的脑海里再次想起当年那冠绝燕都的少年兄长随手挥就的曲调,那时他只有十三岁,皇孙贵族们聚在一起争奇斗艳,他一曲《浮生》,惊才绝艳,可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他已经扔下琴,潇洒奔赴边关了。
长乐公主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她的目光落向听风苑的方向,我道珩儿是为了她的美色,原来不尽然。
秦宛入府之前,他便在查秦聪了。
谢宽身为谢家家主,知道的自然比长乐公主更多一些,只是那时他以为只是普通的查探,而如今,他却不这么以为了。
莫非我们府上,藏了前齐皇室的人?长乐公主眸光一闪,问道。
以五千匹战马换回去的珍贵名曲,是断不可能流落到外的。
前齐皇室哪还有什么人?谢宽说到一半,骤然变了脸色,难道你怀疑……他话未说完,他们都知道,前齐皇室若还有人活着,那便只有女帝萧璇了。
等珩儿下值,立刻让他来见我。
谢宽铁青着脸吩咐家仆。
父亲找我?哪知话音刚落,谢珩的声音就从门外响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谢宽问道,这才中午呢,离下值时间尚早。
不过他也顾不得这些了,他屏退左右,正准备问话,就见谢珩施施然地在桌旁坐下,还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道:宛宛这曲子弹得甚好,你们觉得呢?谢宽正欲说话,谢珩又补充道:当初我教她弹这首曲子时,没想到她会弹得这么好。
这曲子是你教的?谢宽刚刚憋了一肚子的话顿时卡住,忍不住问道。
自然。
是吗?自你上朝之后,这还是为娘第一次在府里听到琴音呢。
长乐公主似笑非笑地瞥了谢珩一眼。
谢珩面色不变,只继续道:自然不是在府里教的。
哦?那是何处?长乐公主唇角轻挑,摆明了是不信自家儿子的说辞。
前齐邕城。
邕城?长乐公主和谢宽都吃了一惊。
前些年我出门游历的事你们是知道的,宛宛从前体弱,亦在邕城休养过一阵,我便是在那儿认识的她,这曲子,自然也是在邕城教的。
他们二人确实在邕城合奏过这支曲子,不过那会儿他已经不记得这支曲子了,反倒是萧璇先弹奏给他听的。
你们不是在燕都认识的?自然不是,只是那时她不知我的身份,后来我又失了记忆,把她忘了。
谢珩半真半假地说道:直到她回到燕都,我才想起来。
长乐公主和谢宽夫妻二人都被谢珩的这一番话给惊呆了,万万没想到自家不近女色的儿子出门游历之时竟还有遇到红颜知己的时候。
难怪他对秦宛那么特殊,而他遇到危险时,秦宛也愿意挺身救他。
谢珩看着父母的神色,知道他们二人已经信了他这一套说辞。
他刚回来,一听到这曲子,便知道不好,自家母亲向来敏锐,父亲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他第一时间便来了这里。
从主院出来后,琴音已然结束,然而谢珩却在原地站了许久,他看着天上越发炽热的日头,神色难辨。
飞墨站在谢珩身后,有些不懂,自家主子明明急匆匆回来想看秦姨娘,怎么这会儿反而不急了?不要让宛宛知道我听到了她的琴声。
就在飞墨在心里嘀咕的时候,谢珩留下了一句让他莫名其妙的话,然后迈步向听风苑走去。
此时的萧璇奏完一曲,只觉得身心舒畅,她珍爱地摸了摸独音琴,眼中略微有些留恋,她曾经也有不少名琴,只是,当初齐宫中的一场大火,那些琴全都付之一炬了。
而这把琴,也注定不会是她的。
萧璇让青枝将琴放回书房,青枝有些不解,小姐不如就放在这儿,您想弹随时都能弹。
不用了,弹这一曲,我已尽兴。
萧璇说道。
她知道谢珩今日不在,所以才放纵了自己,若是谢珩听到她弹琴,必然能识破她的身份。
青枝要是知道自家主子是这么想的,一定会劝她放心弹,毕竟弹不弹琴真的无所谓,这身份在人家眼里早就不是秘密了。
等谢珩走进听风苑,离萧璇结束琴音已过去许久,萧璇正在青枝的服侍下用膳,看到谢珩回来,萧璇先是一惊,随即一喜,她放下手中的白瓷勺,几步走上前去,自然地伸手挽住谢珩的手臂,大人今日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萧璇碰到的正好是谢珩的伤口,他微微蹙了蹙眉,还不待开口,萧璇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那衣袖下的不同,你受伤了?小伤而已。
谢珩说道,你可好些了?我已经好了,你是不是昨夜受的伤?萧璇的语气有些急,眼里的担忧藏也藏不住,我看看。
谢珩定定地看着萧璇着急的模样,她仍覆着面纱,然而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他最喜欢的,就是这双不曾被换过的眼睛,宛宛担心我?大人问的什么话?我当然担心你。
萧璇拉着谢珩坐下,小心地掀开谢珩的衣袖,他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不过一看就不是小伤。
就在这时,飞墨在门外道:主子,大夫来给您换药了。
让他进来。
萧璇抢先开口,她正愁看不到他的伤口呢!大夫立刻提着药箱走了进来,飞墨紧随其后。
萧璇看着大夫小心地解开缠绕在谢珩手臂上的绷带,狰狞可怖的伤口瞬间落进萧璇的眼里,萧璇心头一颤,眼睛立刻红了,对不起。
宛宛何出此言?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伤。
可不是?飞墨咕哝了一声,他至今还是意难平,自家金尊玉贵的主子怎么会这么糊涂?竟然为一个妾室差点把命给豁出去了!离谱!实在离谱!可惜他还不能让公主和家主知道!飞墨心里存了十二万分的不满!谢珩朝飞墨瞥了一眼,飞墨抿抿唇,低下头不吭声了。
这一年到头,刺杀我的人多了去了,不是昨夜,也会是其他时候,宛宛不必放在心上。
谢珩用另一只手牵过萧璇的手,安抚道。
萧璇心里却没能因为谢珩的这句话而变得好受,她想起母后安排的那些刺杀,想起玉奴身上那专为他而来的蛊毒……她知道他于她有亡国之仇,可她就是没出息地见不得他受伤,更别提这伤还是因她受的。
换了药,又重新包扎了伤口,大夫和飞墨便退了下去。
谢珩的目光往青枝身上一扫,青枝也很有眼力劲地跟着退了下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萧璇和谢珩二人,谢珩看着萧璇目光发红地盯着他的伤口,眸色微深,就在今早,他还曾嘱咐青枝不必告诉她他受伤的事,可回来一听到她的琴声,他便立时改了主意,明明还不到换药的时候,也刻意让飞墨将大夫找了过来。
无他,只是因为在她的琴声里听到了一种让他抓不住的缥缈感,仿佛她是一只鸟,随时都会随风飞去。
那么,让她看看他为她受的伤,也许她就不会多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不过,到底是不忍萧璇太过伤怀,谢珩转移话题,听下人说,宛宛今日弹了琴?萧璇知道这事也瞒不住,不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于是道:是,今日手痒弹了下,觉得有些累了,便没再弹了。
既然累了,那便陪我歇会儿。
谢珩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褪下外衫,拉着萧璇一起躺到了床榻上。
你小心点。
萧璇生怕碰到了谢珩的伤口,心惊胆战地缩在谢珩怀里,忍不住提醒。
无妨。
谢珩笑了一声。
都伤成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萧璇微微直起身,瞪了谢珩一眼,这伤要搁她身上,她可能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一眼的嗔怪,像极了邕城行宫中那个无所顾忌的公主萧璇,而不是如今处处装模作样的小妾秦宛。
谢珩的心无形中似被人撩了一下,他微微抬起头,突然伸手撩起萧璇脸上的面纱,以极快却又不容拒绝的姿态覆上了萧璇温软的唇。
萧璇吓得心跳都要停了,生怕自己脸上的掌印被他看到,然而他却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唇瓣微微分离了一瞬,道:放心,我不看你的疹子。
他直起身,将萧璇压在身下,似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萧璇脸上的面纱只被他撩到唇瓣上方,他微微阖着眼,温柔又认真地吻着她。
萧璇的脸逐渐发烫,心中紧张又忐忑,欢喜又无奈,她既怕脸上的掌印被他发现,又怕影响到他的伤口。
萧璇唔了一声,小声抗议道:小心伤口!她的声音模糊在两人的唇畔之间,谢珩却听清了,他的唇角微微翘了翘,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两人的唇微微分开,只听他笑道:只亲一亲,不做别的。
说完,他又亲了上去,两人气息交融,旖旎又缠绵。
这段时日两人可谓是朝夕相处,除了谢珩入宫上值的时间,其他时间几乎都呆在一起,虽然比不上邕城行宫的荒唐放纵,但萧璇觉得自己没有一晚是闲着的……嗯,她充分发挥了一个小妾的作用,就如从前谢珩充分发挥了情郎的作用一般。
然而萧璇怎么也想不到,她就昨晚因病罢工了一次,谢珩就在白日里补上了。
去他的只亲一亲,不做别的!果然这世上的男人,都长了一张骗鬼的嘴,就算是谢珩也一样!半个时辰后,萧璇面红耳赤地躲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如云雾般撩人的桃花眼,她忿忿地瞪着谢珩,控诉道:你骗我!不等谢珩回答,她又盯着他那因为一场放纵而重新渗出血的伤口,硬邦邦道:快去换药!俨然一副命令的口吻。
谢珩就喜欢她这副不做作的真实样子,他一边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裳,一边挑眉问道:不嫌热么?虽是薄被,可刚刚出了一身汗,身上的热度还未降下来,看她脸红成那样就知道了,隔着面纱都能看出来,更何况她的额角还浸着薄汗呢!不热不热不热!见谢珩似要过来给自己掀被子,萧璇连忙裹着被子退到墙角,你快去换药!见她羞恼的模样,谢珩也不再逗她,朝外面吩咐道:来人,备水。
萧璇把眼睛也埋进了被子里,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见人了。
若是在邕城行宫也就算了,可这里是谢府,还住着谢珩的爹娘,这若是传到他们耳里,她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懊恼半天,萧璇终于想起自己如今是顶着别人的脸,她稍稍松了口气,再一想自己已然做出的决定,她这口气又松了些。
谢珩出来的时候,飞墨已然知晓自家主子干了什么荒唐事,他一脸复杂地看着谢珩,半晌沉沉地叹了口气,终于认命地接受了一个事实:昔日那个视女色如浮云、一心只管天下事的主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飞墨兀自神伤了一会儿,开始期盼这谢府能住进个正儿八经的女主人,届时主子定会收敛一点!再这么沉迷女色,那可不行!谢珩丝毫没感受到自家贴身小厮的烦恼,让大夫换完药后,又回了听风苑。
此时萧璇刚沐浴更衣完,一出来见谢珩又回来了,脸上又烧起了红云,她下意识往后一退,道:我还没洗好……是要我帮你洗?谢珩抬了抬眉。
萧璇立刻歇了溜回浴房的想法,她转了转眼珠子,先发制人道:我好累,我好像又发热了……说完,她几步跑到床榻上,动作敏捷地往里一滚,用被子把自己整个人包住了。
身手之利落半点不像生病的人。
谢珩:……最后,萧璇还是被谢珩搂进了怀里,他探了探萧璇的体温,确保没有起热,才放下心。
昨夜一夜未睡,此时谢珩也觉得困了,没过一会儿,两人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接到柳遇春的消息时,已经是两日后的事,皇帝诞辰将近,听闻陈国的使臣已经到了,谢珩明显忙碌了起来。
萧璇坦坦荡荡地出了门,直奔墨香书肆,柳遇春早已在厢房中等着她。
一见她进去,柳遇春就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听闻你遇刺了,看来没事。
你怎么知道?街头巷尾都传遍了。
柳遇春哼笑一声,都说谢大人宠爱家中小妾,听闻小妾生病,立刻马不停蹄亲自上宝国寺接人,结果途中遭遇刺客埋伏,差点有去无回。
萧璇一愣,倒是不知道这事竟传扬开来了。
刺客查到了?萧璇问道,她在谢府,消息着实太闭塞了,谢珩也未必会将这些事告诉她。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那谢大人,想必心中都有数,这种事不需你操心。
柳遇春说着,继续道:永宁啊永宁,为兄有必要提点你几句,你可别昏了头,真当这是什么宠爱,他要真宠爱你,你就不会只是个妾了。
你非要扎我心窝子?不扎不痛快是吧?萧璇横了柳遇春一眼。
看来你没有为此心软、不惜留在他身边?很好,你还没有糊涂。
柳遇春满意地点了点头。
印信做好了没?萧璇翻了翻白眼,没忘记自己今日的目的。
话音刚落,迎面突然飞来一个袋子,差点砸她脸上,还是青枝眼疾手快帮她挡下,萧璇气呼呼地瞪了柳遇春一眼,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动不动往我脸上砸东西,你想毁我容不成?我又不是你家谢大人,对你这么温柔做什么?柳遇春摸了摸鼻子,嘟囔道:再说这也不是你的脸……萧璇气不打一处来,拿起青枝手上那袋子就往柳遇春脸上砸了过去,柳遇春眼疾手快地避开,立刻识时务地道:行了,姑奶奶,那袋子里都是印信,你可别砸坏了,这可是我花了大血本的!青枝立刻去将袋子捡了回来,萧璇打开一看,差点吐血,怎么这么多?一袋子的印信,得有十几个!我哪知道谢珩的印信长什么样?所以多弄了几个,你看着挑吧。
柳遇春往椅子上一坐,一副我尽力了的模样,我可跟你说,这玉贵着呢,我写话本的钱全投进去了,这钱当我给你垫的,你别忘了还。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