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 殿外有太监进来传话,启禀谢大人,太后娘娘来了。
太监话音刚落,便见身着华丽宫装的郑舒芸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 外面虽有瓢泼大雨, 但她衣裙上却不曾沾上半点雨丝。
郑舒芸看向谢珩道:最近太傅教导皇上委实辛苦,哀家特意让人炖了消暑解乏的汤水送给太傅。
微臣谢过太后厚爱, 此等小事, 让宫女办便是,何需太后亲自跑一趟?谢珩客气又疏离地说道。
哀家平时也帮不上皇上和太傅的忙,只能做点小事聊表心意。
郑舒芸柔柔地说道, 今日雨大, 一时半会儿想必也停不下来,太傅不若留宿宫中, 哀家刚从皇上那边过来,他正巧有些功课想要请教太傅。
从前谢珩忙于政事,总是废寝忘食,于是便在御书房旁边置了一处寝房,有时忙了便歇在宫中, 因御书房与后宫距离尚远, 倒也无人置喙。
郑舒芸刚说完,门外便有谢珩的护卫上前道:大人,马已备好,可即刻出发。
护卫的手上还备好了防雨的斗笠和蓑衣。
此时早已过了下值的时间,谢珩便对郑舒芸行了一礼, 道:太后, 皇上的功课明日微臣上课时会为皇上讲解, 微臣还有事,便先行告退了。
雨还很大,谢大人何故如此匆忙?郑舒芸上前一步,语气有些急,莫非谢大人是不满哀家打扰,因此才要匆匆离去?太后多虑了,微臣急着离去,乃是因为家中女眷被这大雨困在宝国寺中,微臣急需接她回来。
谢珩匆匆说完,又道了一声:微臣告退。
谢珩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郑舒芸的眼前。
郑舒芸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她看了眼宫女端着的那碗汤,他非但没动过,连看也不曾看一眼。
一个小妾,也值得他这般冒雨去接?她的脑海里倏地又想起了明嘉公主的话——他若是爱你,又怎会心甘情愿将你让给我父皇?他若是爱你,早便该将拆散你们的我碎尸万段才对!可你见他做过什么?这么多年,他仍是我的好表哥,谢家也仍是我的好靠山。
我沦落至此,不是因为我害了你,而是因为我想动秦宛。
你说,他究竟是喜爱你,还是喜爱秦宛呢?自欺欺人确实能让人开心一点,但人有时候就是要认清现实才对。
明嘉公主的那些话犹如魔咒,涌上她的脑海,刺激得她脑仁一阵阵地发疼,郑舒芸的身子猛地踉跄了一下,身旁的宫女连忙扶住她的手,太后,您怎么了?郑舒芸紧紧地抓住宫女的手,尖锐的指甲抠进了宫女的手背,宫女白着脸不敢呼痛,只尽职地问道:太后是否身体不适?可要宣太医?郑舒芸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直起身道:不必,哀家好得很。
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清醒过。
她盯着谢珩消失的方向,眼中残留的柔情在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狠绝。
小姐,奴婢端来了晚膳,您进房吃一点吧。
天色渐暗,萧璇正坐在寺庙的一处屋檐下,看着雨中的景致,身后传来了青枝的声音。
因着脸上的伤痕,她一直戴着帷帽,此刻听到青枝的话,她点点头,站了起来。
许是坐得太久,脚一时有些麻了,萧璇差点摔倒,青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萧璇,然而她一碰到萧璇的衣服,便惊叫一声:小姐,您的衣裳都湿了!萧璇说要散心,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尽管头顶有屋檐,可这是一处回廊,四处透风,雨丝被风裹挟着飘来荡去,时间一久,萧璇的衣裳也就沾湿了。
没事,只一点点湿。
萧璇说着,和青枝一起往房间走去。
世家贵女出门,身边总会带着换洗的衣裳以防不时之需,青枝亦为萧璇带了,于是伺候萧璇换上了干净的衣裳,青枝一边换,一边道:里衣都湿了,小姐竟还说一点点湿,若是着了凉便麻烦了。
萧璇笑了一声,哪儿那么容易着凉?我身体好着呢!这话倒是真的,萧璇自小活泼顽皮,虽没有练过武,可身体一向强健,一年到头很少会有伤风着凉的时候,倒是她的皇弟萧湛,自小体弱,即便闷在房里足不出户,也动不动就病上一场。
小姐身体再好,也要自己看顾着点。
青枝又开始像老妈子一样唠叨起来。
这让萧璇想到了许久未见的李公公,李公公算是带萧璇长大的人,对她比父皇母后更要上心,他日她远走高飞,得把李公公也一起带着才放心。
萧璇一边想着,一边随意地喝了点粥,可能是今日爬山累了,她吃了几口便没了胃口,只想睡觉,于是便道:青枝,我有些累,先去躺一会儿。
好,奴婢服侍小姐歇息。
青枝帮着萧璇脱了外衫和鞋袜,又为她盖上了薄被,小姐安心睡吧,奴婢守着您呢。
嗯。
萧璇应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先是梦到自己小时候,跟着柳遇春上蹿下跳,父皇母后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偶尔提点一声:永宁,仔细别摔着了。
她还梦到有一年下雪,她捧着几个雪球溜进皇弟萧湛的房间,她做贼似的避开宫人的耳目,悄声对萧湛说:阿湛,快,快来摸摸!萧湛的眼睛都亮了,他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雪球,笑得眉眼弯弯,阿姐,还是你对我好!没过一会儿,她又梦到自己在邕城的行宫里,偎在谢珩的怀里看天上的月亮。
谢珩问她:阿璇便这么喜欢看月亮吗?她笑眯眯地回答:嗯!尤其喜欢与你一起看!那往后年年月月,我都陪你看。
谢珩眉眼含笑,温柔承诺。
即便是在梦中,她也觉得那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那时,所有人都还在,父皇、母后、阿湛、谢珩……这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一切,在那一刻她都拥有了。
可是一转眼,谢珩掐着她的脖子恶狠狠地质问:萧璇,你胆敢欺我至此?他厌恶地看着她,说:我谢珩,今生今世,都会以喜欢过你萧璇为耻。
然后,她又看见阿湛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如睡着一般,可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下一瞬,父皇在金殿之上吐了血,从此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没过多久,母后服毒身亡的消息传到她的耳里,她脑袋发懵,直吐了口血出来……从那一刻开始,她所拥有过的东西,统统都被老天爷收了回去,她一无所有了。
眼泪从萧璇紧闭着的眼里慢慢地渗出来,然而她沉浸在梦里,无知无觉,厢房里的青枝则急红了眼,自家主子睡下没多久就开始呓语,她过去一看,才发现萧璇满脸潮红,竟发了高热。
她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太后的那一巴掌以及下午的风雨让萧璇倒下了。
这宝国寺没有大夫,她只能一遍遍地把过了水的巾帕敷在萧璇的额头,试图让她身上的温度降下来。
就在青枝心急火燎的时候,一身水汽的谢珩到了宝国寺的门口。
主子怎么亲自来了?飞云听到消息的时候,尚有些不敢置信,匆匆来到寺庙门口相迎。
他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飞墨,飞墨一脸你别问我的表情。
她呢?谢珩一边脱下身上的斗笠和蓑衣,一边问道。
秦姨娘在厢房歇下了。
飞云说道。
嗯,带我过去。
谢珩将斗笠和蓑衣交给身后的护卫,说道。
飞云忙在前面带路。
她今日可礼佛了?谢珩边疾步走着,边问道。
并未,今日秦姨娘到了宝国寺之后,就直接在厢房休息了,然后便在回廊处坐了一个时辰,随后便回房了。
谢珩眸光微闪,道:着人暗中排查今日来过宝国寺的香客,看是否有可疑人物。
顿了顿,他补充道:特别留意容貌出众的中年妇人,以及病弱的年轻公子。
是。
飞云领着谢珩来到香客所住的厢房区,远远地看到萧璇房中还点着灯,他连忙道:亮着灯的那间便是。
嗯,飞墨候着,你且下去排查。
两人领命。
谢珩提步朝厢房走去,刚走近,里面的灯便灭了。
谢珩抬了抬眉,敲响了厢房的门。
青枝早已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听到敲门声时心头一紧,何人?谢珩。
青枝一听,心头一颤,这时候听到谢珩的声音,她也不知该高兴还是惶恐,可是一想到如今高烧不醒的主子时,她便也顾不得什么了。
大人稍等。
青枝定了定神,她重新点上灯,然后撕下帷帽上的薄纱,绑在了萧璇的脸上,遮住了那红肿的脸颊,这才去开了门。
她呢?青枝道:小姐下午吹了风,许是着了凉,现在发了高热,奴婢怎么也叫不醒她。
谢珩闻言,立刻大步朝里间走去。
青枝跟在身后,看到谢珩的目光落到萧璇的脸上,连忙解释道:小姐的脸今日起了红疹,奴婢为她涂了药膏,用薄纱缚着好得快。
谢珩先是伸手探了探萧璇的额头,随即指尖触及到那薄纱上,正欲掀开,青枝立刻紧张地道:大人不可!谢珩的手一顿,青枝忙继续道:小姐今日得知自己长了红疹后,就一直害怕被大人看到,她一向爱美,若是知道大人看到她如今的模样,心里一定会难受。
这番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谢珩纵然心存疑虑,此时倒也没有计较这个,毕竟这不是最重要的事。
宝国寺里没有大夫,我带她下山。
谢珩当机立断地道,他提高音量,朝外面吩咐道:飞墨,传消息下去,叫府上的大夫在山脚候着。
是。
飞墨立刻应道。
青枝听了,立刻上前帮萧璇穿上外衫和鞋袜,还为她披了一件披风。
现在雨还没停,若是青枝一个人,定然没法带萧璇下山,但现在谢珩来了,青枝的心就定了。
萧璇满脸潮红,浑身滚烫,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自己趴到了一个宽厚的背上,青枝的声音响在耳边,大人小心。
大人?谁是大人?萧璇的脑子不甚清醒,随即又听到一道熟悉的男声:主子,我已派人下山准备,我们可以走了。
嗯。
有人应了一声,然后她就发觉自己被人背着走动起来。
这雨仍然没有变小的趋势,雨天路滑,又是背人下山,即便萧璇不重,即便谢珩武艺高强,但这显然也不是个轻松的活。
两人都穿着蓑衣,背起来就更不方便了。
身后的护卫几次都想让主子把人放下,自己上去背,可一想到萧璇的身份,又不敢造次。
飞云这会儿也不当暗卫了,直接现了身,他和飞墨都属于谢珩的心腹,见到自家金尊玉贵的主子竟然在如此风雨之夜背一个小妾下山,简直要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他们多少知道主子对萧璇是有些在意的,但万万没想到会在意到如此程度。
这事儿若是传出去,那得让多少人瞠目结舌?两人对视一眼,眼里都写满了不赞同,不过就是一个小妾,哪里值得主子这样?此时的飞墨已经完全忘了,前些时日还是他亲手把嘴贱的崔广扔进燕江里的。
你不去劝劝?鉴于飞墨是贴身伺候谢珩的,所以飞云凑过去压低声音问道。
你怎么不去?飞墨白了飞云一眼,飞墨最了解谢珩,这时候去劝估计只会碰一鼻子灰。
我负责追踪人,你负责伺候人,你不去谁去?飞云挑了挑眉,说得理直气壮。
飞墨:……其实飞墨比谁都要心疼自家主子,他跟青枝一样,都是像老妈子一样操心的性子,他犹豫再三,还是心疼主子的情绪占了上风,于是他硬着头皮开口道:主子,不如让我来背吧……不必。
谢珩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可是……飞墨还想再劝,就听谢珩先开口道:勿需再劝。
声音冷冷清清的,不容置疑。
心道果然如此的飞墨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他一边护住手上的火把,不让火熄灭,一边看向飞云,他朝他挤了挤眼,那意思让飞云去劝。
飞云佯装没看懂。
你去!飞墨压低声音道。
我去能有什么用?飞云翻了翻白眼,他算是看明白了,主子这是栽了,古语有言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真是没错!青枝听着飞墨和飞云叽叽歪歪,暗暗记了一笔,心想这些个没眼色的,她家小姐万金之躯,也是他们能碰的?就算谢大人同意,她也不同意!哼!一群人点着火把,披着蓑衣,在山道上疾行,雨势非但没有减缓,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山林寂静,雨声却喧哗,萧璇的脸靠在谢珩的颈侧,即便隔着一层薄纱,吐出来的气息也都是烫人的,谢珩的心仿佛有一根弦紧紧绷着,在滂沱的雨中继续加快步伐。
好冷……萧璇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只有谢珩一人能听见,她说:母后,我好冷……就快到了,忍一忍。
谢珩忍不住出声道。
谢珩的声音让萧璇在那一瞬间掀了掀眼皮,她分不清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可这个声音,让她觉得安心又委屈,她呢喃出声:谢珩?你,你不是走了?他忘了跟她有关的一切,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是吗?可她也只是疑惑了那么一瞬,又继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就在这时,在前方开路的护卫突兀地停了下来。
谢珩的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警惕心向来很强,前头的人一停下来,后头的人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谢珩抬了抬眼,脸色微沉,刺杀这种事他遇到的多了,但从来没有一次,让他这么不耐烦。
果然,前方的雨雾中,出现了一批穿着夜行衣的身影。
夜色太暗,雨太大,看不清有多少人,为首的人看到他们,也有些惊诧,他们本是奉命上山夜袭,却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了,火光之中,谢珩的面容隐在斗笠之下,然而他即便背着人,那一身气度,仍然如鹤立鸡群,想让人不注意也难。
为首的人惊诧过后,下了决心,他粗声粗气地道:谢珩,你亡我齐国,毁我家园,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兄弟们,上!不等谢珩吩咐,谢珩的护卫已然冲了上去,只留了飞墨、飞云一干人护在身侧。
谢珩冷冷地看着,并不作声。
青枝则提了一颗心,她起先想着太后的人怎么这时候来了?但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太对。
黑衣人并不算少,有数十个,而且身手不差,谢珩下山匆忙,除了飞墨和飞云外,只带了六个护卫,剩下的人都在宝国寺排查,但好在这是在山道上,黑衣人无法一拥而上,他的护卫又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所以勉强打了个不相上下。
飞墨第一时间放了信号弹,相信宝国寺的人以及山下的人看到了,都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战况胶着,黑衣人渐渐着急起来,招式也越发凌厉,就在这时,山道外侧的陡坡上突然有身影一晃。
主子小心!飞云率先看到,一边喊,一边挥剑向前,朝那陡坡上的身影刺去。
飞云出声的那一刻,谢珩便已警觉,背着萧璇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陡坡上的黑衣人越来越多,黑衣人知道山道狭窄,很难直接杀到谢珩面前,于是他们便想了这么个破局的方法,更多的黑衣人冒险攀到陡坡上,试图直接刺杀谢珩。
黑衣人在人数上占了上风,如此一来,就分散了谢珩这边的人力,不仅飞云飞墨上了场,连谢珩本人都出了手,他一手持剑,一手托着背上的萧璇,头上的斗笠已在打斗中落了地,在这飘摇的风雨中,墨发瞬间湿透,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滑落,向来幽深的凤眼此刻黑沉沉的,浑身都带着肃杀之气。
就在谢珩的目光盯着陡坡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丝异动,只听青枝惊呼一声:大人后退!谢珩蓦地转身后退一步,手中长剑直接劈了过去,原来不知何时,竟有黑衣人爬到了山道里侧的山上,而且还不止一个。
生死时刻,青枝也顾不上隐藏自己的身手了,从黑衣人那儿抢了把刀,紧紧地护在萧璇的身侧。
谢珩一行可谓腹背受敌,谢珩顾着背上的萧璇,处处掣肘,一不留神,手臂上便被黑衣人划过一刀。
主子!飞墨砍倒一个黑衣人,回头看到这一幕,立时惊叫出声。
无事!手臂上鲜血喷涌而出,谢珩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就在这时,山道上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是山上的护卫下来了。
很快,山道下方也有了动静,谢珩的护卫脸上都浮现释然之色,这回轮到黑衣人被夹击了!形势在瞬间逆转,谢珩无心恋战,这一番缠斗下来,他身上湿透了,萧璇的衣裳也进了水,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更灼人了,意识也越发不清醒,他眉眼沉沉,心底涌现出一丝不耐烦的戾气,只听他沉声吩咐道:速战速决,不必留活口。
这漆黑的雨夜,他的面容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看不分明,但他那一如既往冷静的声音,却极有穿透力,所有的下属都得到了他的命令,下手的速度明显加快。
黑衣人渐渐力不从心,为首的黑衣人眼中浮现出一丝不甘和狠绝,然而事到如今,他亦没有退路,只能负隅顽抗,很快,他觉得颈上一凉,有滚烫的鲜血喷溅出来,落到空中,很快就被瓢泼的大雨覆盖。
激战结束,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空气中的血腥味被冲刷,徒留地上若隐若现的鲜红,无声地顺着雨水朝山道下流了下去。
走。
谢珩冷声吩咐,一行人快速朝山下奔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