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的人早已被谢珩的人给清走了, 所以崔广这丢脸的模样倒也没被外人看到。
大人,算了。
从头到尾一直保持沉默的萧璇终于开了口,她轻轻地拉了拉谢珩的衣摆,柔声说道。
她想过谢珩会维护她, 可她以为他顶多会呵斥他一顿, 毕竟崔广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她没想到谢珩收拾起崔广来半点也不留情。
虽然他是让她受此屈辱的罪魁祸首, 但萧璇决定大度地原谅他一回。
萧璇的声音很轻柔, 可在这全场都没人说话的时刻,也足够崔广听到了,那一刻崔广福如心至, 终于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谢珩。
这时候谢珩也说话了, 今日若是旁人与我说了那话,此刻绝不会如你这般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所以阿广,不要再有下次。
崔广缩了缩脖子,谢珩监国也有好几年了,他在朝堂上的铁血手腕他也不是没听说过,但这人与自己一块长大, 他在他面前口无遮拦惯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他动怒。
崔广是个识时务的,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举手作发誓状,你放心,绝对没有下次!就算这世上的女子都死绝了, 他也再不敢肖想谢珩的女人了。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看来我们谢郎也不例外。
卢照见此事已了, 笑了起来。
可怕,太可怕了!范止抚了抚胸口,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然而一转眼,他又幸灾乐祸地看着崔广,我就说你色胆包天,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口无遮拦!崔广瞪了他们二人一眼,若不是他们二人一直提玉奴,他也不至于开口打秦宛的主意。
他悄悄抬头瞥了眼秦宛,她乖顺地倚在谢珩的怀里,明明是妖艳至极的容貌,可眉眼之间偏偏流露出一种无辜纯良的感觉,还有一种与妾室这个身份极为违和的清高感,那清高不是因为她得了夫主宠爱,仿佛她本就是高高在上一般。
崔广觉得怪怪的,也说不上哪里怪,但他也不敢再看,毕竟他可不想再被扔进燕江一次。
你们自便,我们先走了。
谢珩跟几人道了别,就揽着萧璇出了酒楼。
想去哪儿逛逛?谢珩低头,问萧璇,嗓音与刚刚和崔广说话时,不知温和了几许。
去游江?萧璇来燕都也有一阵子了,还未去燕江游览过,刚刚无意间瞥到江面上飘着的几艘画舫,心中倒是有些意动。
好,我让飞墨去安排。
不多时,飞墨便已安排好一艘画舫,停在岸边等着了。
此时天色已黑,然而站在画舫上,却丝毫不觉得天黑有什么不好,画舫本身便装饰着诸多漂亮的灯笼,沿江的高台楼阁上亦灯火通明,江两岸更是挂着连绵不绝的七彩灯笼,这繁华夜景,比白日的景象更让人惊艳。
都说燕江夜景一绝,果真名不虚传。
萧璇倚在画舫的栏杆上,看着江边的景色,忍不住轻叹。
你若喜欢,可以常来。
谢珩从身后将她圈进怀里,嗓音温柔。
萧璇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谢珩,大人陪我吗?不然你还想谁陪?谢珩反问。
萧璇突地想起刚刚崔广被飞墨干脆利落地扔进燕江的画面,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大人今日怒发冲冠为宛宛,只怕明日整个燕都都传遍了,除了大人,应当也没人会陪我了。
虽然后来酒楼里的人被清走了,但崔广被扔下燕江那一幕还是被许多人看见了。
你很高兴?谢珩轻抚她的眉眼,深邃的眼眸里似有星光闪烁。
自她改头换面来到他的身边,似乎还未这样畅快不设防地笑过。
只是想到崔广的样子,觉得好笑。
萧璇的那双桃花眼亮晶晶的,难得地真心实意。
那以后我再扔他一次。
萧璇听了,一想到那画面,忍不住又笑了。
今日崔广开口的时候,谢珩有一瞬的后悔,后悔让她成为他的妾室,甚至,后悔就这么匆忙地灭了齐国。
她本是天之娇女,出生便是千娇万宠的公主,荣华最盛之时甚至是一国之帝,而如今,他却让她成了一个人尽可欺的妾。
此时的谢珩,已然忘了当初想纳她为妾的初衷,不过是为了报复当初她让他当情郎的耻辱而已,当然,也只有这个法子可以把她名正言顺地留在身边。
那时的他想,他能做她的情郎,她自然也能做他的妾。
可当他真看到她因为做妾受了委屈,他又后悔了。
当谢珩意识到自己想法的转变时,他忍不住在心中苦笑一声,他竟作茧自缚了。
面前的小女子,究竟有什么魔力?他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但凡他在一日,他便不会也不该让她再受委屈。
于是他承诺道: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出现。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不会让你再受这样的委屈。
萧璇一怔,她从谢珩的眼里看到了认真,做妾自然是委屈的,难得的是他能知晓她的委屈。
她莞尔,有大人这句话,我便一点都不委屈。
那当然是假话,做妾怎会不委屈?好在这妾她也不会一直做下去,所以稍稍受点委屈倒也无妨。
谢珩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地落下一吻。
夜空中有烟花绽开,五彩流光冲向云霄,转眼又四散落下,若天女散花。
岸边传来孩童的欢呼声,萧璇抬头,美丽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又消逝,宛若一场美丽的幻梦。
她看了眼谢珩如谪仙般的俊脸,心想,真希望时间能就此终止。
过了半个多月,秦聪那里终于传来了消息,母后来见她了,仍是在城郊的宝国寺,因着宝国寺是寺庙,讲究心诚才灵,所以即便是世家贵女也不会坐轿子上去,而是靠自己双腿来走。
萧璇一想起宝国寺就觉得腿酸,也不知比她更养尊处优的母后是怎么想到要去爬山的,萧璇越发怀疑这个母后的真实性了。
幼帝诞辰临近,诸国使臣都陆续抵达,燕国各地送来的贺礼也慢慢到了,燕都的外地人明显多了起来。
萧璇一出门,就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热闹,不过今日的她,自然也没有心情去感受这样的热闹。
这次萧璇一鼓作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爬上了宝国寺。
仍是上次的厢房,萧璇一进去,便闻到一股熟悉的熏香味儿,这熏香是母后从前最喜欢的,若她不是母后,又怎会连这种细节都做得这般到位?萧璇的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秦聪说你一定要见我,到底是何事非要见我不可?熟悉却陌生的嗓音在屏风后响起,明明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声音,但却带了丝无法跨越的距离感。
萧璇定了定神,她绕过屏风,一眼便看到端坐在椅子上的卫氏,她仍然雍容华贵、绝代芳华,连鞋子都不染纤尘,比大汗淋漓、风尘仆仆的萧璇看起来不知强了多少。
萧璇的目光扫过她的每一处细节,她走上前,在卫氏身旁跪下,她伸手抓住卫氏的手,向从前那样撒娇道:母后,儿臣、儿臣只是太想你了……卫氏的手上有一处烫伤的伤疤,那伤疤在手腕处,若珍珠大小,虽然用了祛疤的药,可也留了极浅的红印子。
这事知道的人没几个,若母后与她一样是被人换了脸,定不会有那红印子。
萧璇正不动声色地想要看看卫氏的手腕,卫氏却突然将她一把推开,混账!永宁!你怎还这般任性?!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一旦暴露,我们所有人的心血都会功亏一篑!萧璇被推倒在地上,可也从卫氏扬起的手腕上看到了那红印子。
这一刻,萧璇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滋味,她该高兴的,这是她的母后,不是别人假冒的,可为什么从前那样温柔的母后,如今却不肯再给她一点温情?青枝候在屏风外,看得心惊肉跳。
主子息怒。
孙将军适时提醒。
卫氏盯着萧璇这张脸,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然而她终究还是将怒火忍了下来,她对着萧璇淡声道:先起来吧。
萧璇缓缓站起身,她看着卫氏,眼眶有些发红,轻唤了一声:母后。
卫氏看着萧璇,神色已然缓和很多,永宁,母后明白你的委屈,你本是金枝玉叶,如今却要委屈你做谢珩的妾室,莫说是你,母后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萧璇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可是,母后也是为了你。
卫氏话音一转,你是我齐国皇室唯一的血脉,母后逼你,也是为了让你能重新做回那至高无上的帝王。
与日后的尊荣相比,这小小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母后的意思是,复国是为了儿臣?自然,若是让旁人登基,那母后何必辛苦筹谋?齐国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
卫氏的表情越发温柔,母后一定要帮你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萧璇觉得从前的母后回来了,她伸手抓住卫氏的手,哽咽道:可是母后,儿臣并不想当帝王,儿臣只想与你在一起,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普通人的生活,好不好?儿臣定会好好侍奉母后,不让母后受苦。
萧璇话音刚落,就听啪得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脸上,萧璇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身子也踉跄了一下,这耳光打得极重,萧璇的脸立刻高高地肿了起来,唇角都渗出了血丝。
青枝心头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萧璇的脸火辣辣得疼,脑子更是被打懵了,过了好半晌,她才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卫氏,这是卫氏第二次打她,而且比上次更狠更重,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扑簌簌落下,母后,为……何?为何?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何?你莫不是被谢珩迷了心窍,自甘下贱!好好的帝王不当,反倒爱上当妾了?卫氏的表情狠厉得几近狰狞,说出来的话更是伤人。
萧璇的心颤了颤,她从未想过她会从自己母后的嘴里听到这般难听的话,难道母后忘了,她之所以会成为谢珩的妾室,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这样的母后太陌生了,陌生地让她心寒。
主子息怒。
孙将军连忙上前,先劝了卫氏,又对萧璇说道:陛下,太后只是复国心切,这才……孙将军,你不必多言。
卫氏打断孙将军的话,只冷冷地看着萧璇,永宁,你且记着,开弓没有回头箭,复国之路既已开始,便万万没有回头的可能。
今日你说的话我当没有听过,你莫要再让我失望!萧璇的心仿佛被人用刀尖刺过,疼得瑟瑟发抖,可她还是忍不住再颤着声问了一句:母后,在你心里,复国……比我还重要吗?母后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莫要不识好歹。
卫氏盯着萧璇,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吗?萧璇轻轻地低喃了一声,但到底没再说话了。
见萧璇不说话,卫氏以为萧璇明白了,她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放到了萧璇手上,然后缓声道:你尽快将谢珩的印信拿到手,然后找机会将这瓶药给谢珩吃下,谢珩身死之日,便是母后派人接你之时。
萧璇盯着手里那冰冷的瓷瓶,沉默半晌,终是应道:儿臣……遵命。
萧璇很快离开了厢房,萧璇一走,厢房里的卫氏便冷哼一声:没用的废物!养了这么多年,还以为能派上用场,没想到如此不成器!主子息怒,您在陛下心中,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向来爱您敬您,相信不会让您失望的。
这可未必。
卫氏的目光幽幽,露出一丝冷笑,谢珩与他那个爹一样,最是会勾人心,这般俊郎君,永宁这心慈手软的丫头恐怕下不了手。
那主子有何想法?等她拿到了印信,这颗棋子,便弃了吧。
卫氏低头,摩挲了下自己手腕上那浅浅的红印子,眼神晦暗不明,堂堂燕国太傅,身负监国重任,却窝藏齐国余孽,此人还是齐国女帝,你说,他这太傅还做得下去吗?谢家在燕国根基深厚,只怕不易扳倒。
孙将军沉吟片刻,说道。
燕国五大世家,哪个根基浅了?郑氏想要取谢氏而代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卫氏微微一笑,美丽的脸上闪过一丝冷漠,我们只管放消息出去,余下的,自有人为我们冲锋陷阵。
此事……是否要告知少主?孙将军听了,迟疑片刻,问道。
卫氏沉默片刻,道:不必了,等事情办妥,再知会他。
少主若是知道了,只怕……以孙将军对那位少主的了解,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兴许还会发疯。
那又如何?我终归是他母后,他还能杀了我不成?他总会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卫氏说完,孙将军便闭口不言了,这母子二人的事,他也无法插手。
此时,萧璇和青枝已经寻了一处厢房暂歇,萧璇拿下帷帽,让青枝帮她处理伤口。
小姐,太后也下手太重了……青枝一看萧璇的脸,就倒抽一口凉气,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疗伤药,轻轻地敷到萧璇的脸上。
原本白皙嫩滑的脸颊此刻不仅高高肿起,还多了几道血痕,看上去极为可怖。
萧璇自小金尊玉贵,这已然是她这辈子受过的最重的伤了,谁能想到这样的伤竟会是一向宠爱她的母后赐给她的呢?萧璇怔怔地坐着,任由青枝为她涂药,青枝每触碰一下,她就疼得瑟缩一下,她眼眶红得厉害,却终究没有再落泪。
她已经明白了,国破即是家亡,即便母后还活着,她想要的家也没有了……而她,也不该再跟谢珩纠缠下去了。
小姐,你别伤心,太后她只是,只是……青枝不知该怎么安慰萧璇。
青枝,不必担心,我都明白。
萧璇抬头,竟朝青枝绽出一抹笑。
青枝的眼泪倏地滚了下来,她抱住萧璇,小姐,她太过分了,她怎么能打您呢?她若不是太后,奴婢定要为您打回来!不,奴婢才不会让她碰到您分毫!萧璇拍了拍青枝的肩膀,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
青枝哭得更厉害了,小姐,奴婢带您走吧,我们远走高飞,不要谢大人,也不要太后了,什么都不要了,好不好?萧璇笑了,好啊。
青枝抹了把眼泪,瞪着一双通红却闪亮亮的眼睛,小姐此话当真?比真金还真。
萧璇举起手,作发誓状,不过此事得从长计议,毕竟不止一双眼睛盯着我们呢。
多亏青枝有一身好武艺,比一般人耳聪目明多了,她如今已经知道了,除了母后有派人监视她之外,谢珩也派了暗卫暗中跟着她,也不知是监视还是保护,总之今日见母后,她费了不少心思才甩掉那人。
太好了!青枝见萧璇下定决心,立刻眉开眼笑,不过目光一触及到萧璇的脸,又变得泫然欲泣了。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响起雷声阵阵,青枝立刻收起心神,打开窗户看了眼,凉风携着雨丝飘进房间,哗啦哗啦的雨声也一同传了进来,小姐,下大雨了。
正好,叫人回去通知一声,今日天气不便,我便不回去了。
萧璇为有了现成的借口而开心,她这张脸,今日是万万不能见谢珩的,真希望这雨能够多下两天。
是。
一个时辰后,还在宫里处理政事的谢珩便收到了萧璇的消息。
他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看了眼窗外的倾盆大雨,点头道:我知道了。
传话的下属又道:飞云说秦姨娘似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将他甩开了两刻钟。
两刻钟?谢珩抬了抬眉,青枝的功夫不错,能察觉到飞云的存在不足为奇,只是,地点不对,时间亦不应该这么长。
两刻钟,足够做很多事了。
只是,何以如此大费周章?若她是潜伏在他身边的细作,与秦聪接头便够了,何以舍近求远,跑到那么远的山上?萧璇可不是个喜欢爬山的人,当年爬夸父山,她便说那是她爬过最高的山,若不是他陪着,她一个人是绝对不会去的。
而她亦不是信佛之人,却去了两次宝国寺。
除非,她见的人,地位比她尊贵,身份比她隐秘,才要她去屈就。
谢珩突然想到玉奴招供的那些信息。
玉奴说,她与云霜都是被陈国的贵人给养大,她不知贵人的身份,只知贵人是一对母子,母亲绝代芳华,儿子尊贵病弱,云霜是年初跟着那贵人母亲离开的,至此再未见过。
而她则是奉贵人儿子之命,来到燕国。
起初,谢珩觉得这对母子是陈国皇室的妃子和皇子,可这一刻,他的脑海里突然电光石火地划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如果,他们不是陈国皇室之人,而是齐国皇室之人呢?毕竟当年的齐国皇后卫氏,曾是名动天下的美人,而她的儿子,据说因为早产太过羸弱,常年都缠绵病榻,三年前便已经病逝了。
若是他们没死呢?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他与萧璇曾经共处一年,以他对萧璇的了解,萧璇不像是在假死之后还会来燕都的人,更别说还跟秦聪上谢家贺寿,最后甚至答应了入谢府为妾,她应当早就远走高飞了才是。
她亦没有复仇或者复国的野心。
可若是卫氏还活着,甚至于萧湛还活着,那么,萧璇的所作所为便能解释了。
飞墨。
谢珩突然唤道,着人去查查前齐已故的皇后卫氏和太子萧湛,查查他们是否假死,以及与陈国的关系。
是。
飞墨正在一旁研磨,闻言立刻道。
谢珩再次抬头看向窗外瓢泼的大雨,突然站起身道:备马,我要去一趟宝国寺。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