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明珍睁了双眼,才动了动身体,已有一双少年结实的长臂圈住了她。
明珍转过头去,迎上一双清亮的笑眼。
那双眼深处,丝丝缕缕地,沁出笑意来,并不遮掩。
明珍,早。
少年微笑的时候,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仿佛飞鸟掠过水面,留下的涟漪。
明珍有刹那的恍惚。
以前,竟似不曾注意过,他颊上的酒窝。
少年将下巴抵在明珍的额角上,搂着明珍,不肯放手。
天还早,再睡一会儿。
少年夫妻,初尝禁果,殊良只想留在新房之中,陪自己几乎喜欢了一生一世的女孩儿,耳鬓厮磨,抵死缠绵。
明珍在房间里环视一圈,才看见放在外间五斗橱上的西洋钟,轻轻动了动肩膀,示意殊良放开她。
不早了,殊良。
我们还要起身去给父亲母亲请安。
殊良复又抱了明珍片刻,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了手,做状叹息。
明珍笑起来,日子还长,可是却不能教父亲母亲等我们。
明珍起身,下地穿上软羊皮拖鞋,才迈出一步去,两腿一软,几乎要软在地上,幸好殊良在身后,伸出手来,一把揽住了明珍的纤腰。
明珍有些羞赧地朝殊良报以一笑。
直到这一刻,明珍才真确地意识到自己已为人妻人妇的事实。
腿间那隐隐的痛,双膝那酸酸的软……殊良已经极尽温柔,并不卤莽,做足了工夫,只是到底是少年,真正兴起,并不是想控制便控制得住的。
到得后半夜,几番云雨风流,引得明珍连连讨饶,才肯放明珍睡去。
殊良在明珍的发顶吻一吻,仿佛偷了腥般在明珍看不见的角度微笑。
明珍自然是看不见的,被殊良引着,一起走进洗手间。
洗手间里有一个西洋水池,接着水龙头,只消轻轻一拧,便有干净的自来水从水喉当中哗哗流出。
水池上方有一面大镜子,照出少年少女清晨,乱着发也一如朝露般新鲜的面孔来。
明珍从镜子里,望着殊良和自己,一样明澈的眼,一样鲜活的容颜,心中百转千折。
会幸福的,是不是?明珍透过镜子,问自己。
镜子中的少女微笑起来,一定会的。
殊良从一旁矮柜上取过一个竹编外壳的热水瓶来,往塞住落水管,盛满了自来水的水池里略倒了点热水。
现在天凉,早晨洗脸放些热水。
殊良又从矮柜里拿出一条新毛巾来,递给明珍。
明珍不是不讶异的,讶异殊良,竟是这样仔细体贴的孩子。
殊良被明珍看得有些羞涩,又拿出杯子牙刷,一起放在水池边上,另取出一个小小青瓷罐儿来,揭开上头的盖头,并排放在刷牙杯子旁边。
明珍举家来到上海以后,已仿效上海的富庶人家,使用金属软管的牙膏,挤一条在牙刷上头。
虽然味道不佳,可是极方便。
家中几个孩子更是喜欢,常刷得满嘴泡沫,仿佛长了白胡子似的在卫生间来跑来跑去。
想不到嫁进纪家,竟然还能看见这样的青盐。
明珍用牙刷沾了一点那青瓷罐儿里的细腻膏子,闻见十分奇特的味道。
这牙膏是我自己调的,里头搁了点儿田七茉莉金银花与薄荷,所以有点儿药味儿。
殊良看见明珍凑进牙刷闻了闻味道,在一旁抓着头说。
可是效果是极好的,你看——他朝明珍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来。
明珍见了,笑出声来,我相信的。
刷牙到一半,明珍便觉身后有什么火热的抵着,初时一愣,继而恍然大悟,一张脸立刻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轻轻按住殊良在她身上四处游走的手,明珍透过镜子朝殊良摇了摇头。
殊良只好叹息着,放开了明珍。
两人洗漱完毕,端正衣冠,一起出了房门,下了楼。
一进客厅,明珍已情知不妙。
公公婆婆俱已坐在了客厅上首的沙发里,一个白衣老妈子端着一个大红漆盘,站在一旁,仿佛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了。
公公纪方瞿面色还好,眼里有暖色,看见儿子媳妇儿下楼来,微笑,殊良,明珍,你们起来了。
殊良偕明珍走到二老跟前。
父亲母亲,早。
已经不早了,都日上三竿了。
纪母在纪父开口前,面沉似水地说。
其时也不过六点刚过罢了。
殊良想说些什么,明珍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随后自责,母亲,是媳妇儿起得晚了。
以后不会了。
纪母打鼻孔里哼出声儿来。
明珍,我话说在前头,我们纪家是正派人家,那些外头抛头露面的女子才有的举动,要做你也回自己屋里去做。
明珍怎会听不懂婆婆话里嫌她拉殊良的动作不正经?可是却不能辩驳,公公的话言犹在耳,她也不愿与婆婆起冲突,便放开殊良的手,矮下身去,是,母亲,媳妇儿记得了。
少爷,少奶奶,赶紧奉茶罢,这茶都换了三铺了。
后头老妈子小声提醒。
明珍赶紧长身,端过一杯茶,先奉到公公跟前,父亲,请喝茶。
好好好。
纪方瞿接过尚温热着的茶盏,揭开盖子,撇了撇浮沫,啜了一口,又取出一个红包来,交给明珍,去给母亲奉茶罢。
明珍又端过一盏茶来,奉到纪母跟前,母亲请喝茶。
纪母一动不动,竟是不打算接过来的样子。
在婚礼上,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儿,她不好为难明珍。
可是眼下明珍进了门,是她的媳妇儿,她管教媳妇,谁能说她一个不字?殊良想上前去替明珍求情,却被纪父一个眼神制止。
你越是替明珍求情,你母亲越是看明珍不惯。
殊良强咬着牙,才忍住了冲上前去拉起明珍的念头。
父亲的眼神,他看得懂,也明白父亲没错。
明珍每隔半刻,就说一次,母亲请喝茶。
直到西洋钟敲了七点,纪母才咕哝一句:七点了,肚皮饿了,怎么还不上早饭?随后接过了明珍手里早已经凉透了的茶盏,随意的往沙发旁的茶几上一放,径自起身,朝饭厅走去。
纪父无奈地起身,又以眼神示意儿子媳妇跟上来。
只留那盏已经冷掉了的茶,孤零零地,在茶几上,毫无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