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八日,日本人轰炸上海。
中午刚过,从天而落的炮弹投在了公共租界南京路上,轰然巨响之后,直直落在先施公司的阳台上,先施百货公司首当其冲,附近的永安百货有与和平百货公司等被波及,不同程度受损。
南京路上指挥交通的巡捕及先施永安和平等公司顾客,兼与来往的中外人士,死伤数百人。
明珍即使藏身家中的地窖当中,都能感受得到外头震天的炮火声已经大地震缠的余波。
许望俨柳茜云紧紧抱住了三个孩子,不算小的地窖里传来压抑的低泣声。
哭什么哭?!你要是想走,我不拦你,回头我给你几根金条,你走罢。
柳直听得心头起火。
老三和老三媳妇,一个懦弱贪婪,一个挺着个大肚子,万万不肯留下来与家人共患难,直说如今徽州总算还略安全些,执意带着孩子回了徽州。
柳直哪里会不晓得他们的心思?他们只当如今日本人进攻上海,自然不会理小小的徽州,想赶回去,把祖产都捏在手里。
可是,这烽火遍地,国破家亡的时刻,那些祖产,又抵得了什么?柳直听见三太太压抑的抽噎声,长声叹息,你的心思我懂。
你想走,我是断不会拦着你的。
非但不拦,还会给你足够的盘缠。
如今神州大地,哪里还有太平之处?我只是不愿意见你一个人在外头奔波吃苦罢了。
可惜,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惠娴,等轰炸稍微停一停,我便着人送你走,你多保重罢。
三太太听了,原本压抑的低泣,终于化成了嚎啕大哭。
老爷……老爷……怎么会舍得呢?嫁入柳家,整整三十年了,一个女子,一生也不过能有两个三十年而已,替柳家生儿育子,在大家大宅里小心翼翼地左右平衡,谁也不敢得罪,就这样一辈子,临老,却不得安享晚年。
这时,地窖的门上有响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听得笃笃两声,地窖的门打了开来,二房的承冼闪身进了地窖,手里裹着一个包袱,稍微调亮了煤油灯,便看清楚了包袱里是一些食物,凉糕油条麻球之类,可以略放几日的。
外头现在怎样了?二舅舅柳青云一直坐在妻子身边,见儿子回来,忍不住问道。
日本人炸了火车站,据说许多要逃难离开上海的难民都被炸死了……承冼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公共租界里,他们炸的多半都是商店,想先断了民生……这是要乱我们的民心——让我们丧失抵抗的意志罢?柳青云苦笑着摇头,握紧了妻子的手。
承冼,我们的工厂会不会——二舅妈低声问儿子。
承冼默不作声。
所有人都陷进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当中。
先炸了商店,火车站,然后呢?然后要炸哪里?外头银行工厂车行都停了,以至于黄包车漫天要价,也一辆难求。
家中佣人早早已经收拾了包袱,在空袭以前,结了工钱,回乡下去了,走的时候多半都难掩神伤。
离开帮佣了多年的主人家,冒着纷飞战火,只为死在故乡的土地上。
母亲也给了奶妈一点私蓄,虽然舍不得,可是母亲要放奶妈走,然而奶妈不肯。
明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离乱的无力与无奈。
明珍伏在母亲膝头,明珠依偎在母亲另一侧,而明辉则紧紧贴着父亲,一家人尽其所能地,紧挨在一起。
明珍实在乏了,一点点盹着。
半明半寐之间,明珍想起幼弟小时,才刚生出来,一点点大,眼睛都还未睁开,自己同着妹妹弟弟围在明耀的床边,百看不厌,只盼他快点长大,好同兄姐一起玩耍。
如今,那半大孩子,被世钊带走,可还安全?吃得好么?睡得好么?是否想念父母兄姐?明珍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无声无息。
黑暗中,明珍感觉到有一双温暖慈祥的手轻轻摸到了脸上,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她不停地流泪,那双手便一直替她抹去泪痕。
是母亲。
明珍将面孔埋进母亲的腿侧,低泣着睡去。
老爷!老爷!明珍是被一阵惊慌的喊叫声吵醒的。
地窖里一片沉暗,为了节省煤油,灯多半时候都是灭着的。
听见喊叫,不知谁点起了煤油灯,照亮地窖。
明珍循声望去,只见小外婆一手捧着外公的头,一手轻轻替外公在胸口顺气,而外婆则垂着眼睛不停念念有辞,只有转动念珠的速度,出卖了她的紧张。
爹爹!祖父!外公!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昏暗是煤油灯下,柳直牙关紧咬,双目紧锁,竟是昏迷不醒。
许望俨轻轻以手测了测岳父的体温,竟烫得吓人。
父亲病了。
许望俨焦虑不堪,这时节,外头兵荒马乱,一个老人若病了,到哪里去延医求药?这样逼仄的环境,又怎样安心静养?这可怎么办好?三太太一听,便忍不住哭了起来。
舒氏只管以手给柳直扇风,哪怕一点点也是好的。
给父亲让出一点地方来。
许望俨叹息,承冼不在,也不知道外头的情形,还是我出去请个医生或者买点药回来罢。
……柳茜云望着丈夫在昏暗灯光下的背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是她最爱的父亲,一个,是她至爱的丈夫,她只能祈祷。
爹爹,我陪你去。
明珍忽然站起身来,感觉到母亲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她只是安抚地轻拍了拍母亲明显瘦了下去的手背。
外头太乱了,你是女孩子,不安全。
许望俨以背对着妻女,我很快回来,你们别担心。
爹爹,我陪你去。
明珍坚持道。
许望俨沉默片刻,终是不再坚持。
明珍随父亲出了地窖。
外头,八月底的天空,竟是一片灰暗阴沉,仿佛冬日早早地来了。
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子烟焦臭味,整座城市如一口沸腾的大锅,纷乱杂沓,狼烟腾腾,响声隆隆。
爹爹,你等我一会儿。
钻出了地窖,明珍的眼睛被刺眼的光线激得流泪,赶紧垂下眼帘。
许望俨点了点头,我们要快,时间不多。
明珍转身跑出厨房,上楼去了。
只一会儿,明珍就下得楼来,许望俨一见,铁骨铮铮的人,也几乎落下泪来。
只见明珍一头的长发,已经被她齐耳剪去,乱糟糟又剪得参差不齐,戴一顶明辉的学生帽,穿着一套旧的男式学生装,乍眼望去,仿佛一个瘦弱的男孩子。
爹爹,我们走。
明珍上前,将一个小小的荷包交到父亲手里,这里是我的一些小首饰,聊胜于无。
说完,少女大步向前走去。
走出去,便再也做不回以前那个不识红尘的柳明珍,可是,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