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许多年以后,明珍已经老去,都还清楚地记得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这一天,永志难忘。
勖柳两家取消婚约的新闻,沸沸扬扬,还未散去,就被另一件更重要的新闻所取代。
随之而来的,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背后,仿佛女子遭人凌辱了的饮泣却又隐忍着,积聚力量做殊死搏斗般的张力,在空气中弥漫。
一切的导火索,源于一九三七年八月九日的那个傍晚。
下午五时三十分许,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与全副武装的士兵斋藤要藏两人驾驶军车闯进上海虹桥机场挑衅并枪击机场卫兵,被机场守卫部队击毙。
而正是这一事件为日本进攻上海提供了借口。
八月十三日,日本人以租界和黄埔江中的军舰为作战基地,向上海大举进攻,炮击闸北一带,驻守在上海的军民奋起抵抗日军侵略。
与此同时,闸北与虹口两处的居民,扶老携幼,纷纷逃难。
上海外交使团为避免租界利益受损,建议南京政府改上海为不设防城市,如同为日本侵略者大开方便之门。
当天上午,市长俞鸿钧向日本驻沪总领事冈本提出严重抗议。
日本内阁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以最严厉的形式派兵入侵。
虹口即时进入临战状态,租界的万国商团纷纷出防,法租界甚至出动了铁甲车,华界与租界之间的铁栅门,先后封闭。
上午时,日军开始向虬江路、天通庵路、宝山路、宝昌路一线挑衅进攻,均被中国守军击退。
日军又沿北四川路、江湾路、军工路一线展开攻击,午后延及八字桥、宝山路、北站全线。
中午,中国政府宣布封锁镇江以下的长江下游江面,中外船只一律停航。
①上海这座不夜城,陷入了一片战乱与恐慌当中。
不少外国人,争先恐后地涌入还未遭封锁的租界码头,只求能乘上离开上海的轮船。
世钊不顾家人反对,冒着生命危险,乘车到明珍家中。
明珍,现在上海情况危急,不是与我置气的时候,请随我走。
世钊抓住明珍的双手,恳切地说。
明珍只是摇头,不肯。
反是一旁的三舅妈听了,一屁股撞开明珍,紧扯住世钊的衣袖,世钊……还弄不弄得到船票?我们有钱!!按里你也该叫我一声三舅妈,你不能不管啊!柳直这时候一顿手里的文明杖,气得脸色涨红,胡闹!明珍只是敛下睫毛,这大抵正应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的俗语罢?三舅妈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自己身后的幼子。
除了家父家母,还只能多带一个人走。
明珍,再不走就走不脱了。
世钊几乎是恳求明珍了。
明珍环视室内,房间里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不堪旅途奔波劳顿,小的少不经事。
自己的确可以同世钊走,世钊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可是,她的良心却决过不去。
明珍看了父亲母亲一眼,猛地一咬牙,将弟弟明耀和三舅母家的承熙拉过来,推到世钊身前。
世钊,到头来,是我没有福气与你在一起。
还要为你添多一份负担。
明珍望着世钊一双焦灼的眼,世钊,快带他们走!柳茜云先是一愣,随后暗暗强忍着眼泪,奔回楼上房间里,包了一包首饰细软和现钞出来,塞进明耀的上衣胸口,绕到背后打了个死结。
三舅妈见了,号哭不止地,也依样办了。
世钊,两个小的,就拜托你了。
柳茜云轻声说,就当他们是你自己的弟弟,尽管打尽管骂,可是,一定要平安……柳茜云再说不下去了,这一大家子,一时半刻哪里走得脱?能把两个小的带出去,就带出去罢。
世钊眼底微红,他怎会不懂,明珍这分明是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了这两个孩子,而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他又怎会不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将是永别。
世钊一手拉住一个孩子,朝柳直鞠了一躬,又转向许望俨夫妻,再鞠了一躬,最后,他直直凝视明珍,那短短的一瞬间,仿佛永生永世那般漫长,似要将明珍狠狠地烙在心里一般。
直到外头传来司机催促的喇叭声,世钊才毅然牵着两个啼哭不止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再见,明珍。
他在心里无声地与明珍道别。
再见,世钊。
她在心里无声地替世钊与两个弟弟祈祷,祈祷他们一路平安。
送走了世钊,三舅妈先是痴痴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然后仿佛突然省过神来,便大着肚子跑回房间里去。
三舅舅只能陪着笑,告一声罪,也跟着回房间去了。
留下余人,面面相觑。
终是柳直叹息一声,最先开口。
现在外头,银行钱庄、工厂企业,特别是日资纱厂均告停业,我们也不能幸免。
家中每日用度开销,再不能大手大脚,否则怕是要坐吃山空。
银行里的钱,那是救命钱,不到万不得以,是断不能动用的。
各房都紧着点过日子罢。
如果战事一时一刻结束不了,恐怕要动用私房了。
先从我这里开始罢。
爹。
柳浮云是长子,一向寡言,今次也难得地出声,真有这么糟糕?难道到了现在,你还没看明白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么?柳直拍了一把沙发扶手,激动地咳嗽了起来。
爹,那我们该怎么办?柳青云自来眼光比较长远,上海的生意一向打理得很好。
去,把工厂厂房和仓库里能调出来的存货,都调出来。
国难当头,正在最最需要物资的时候,我们不能囤货居奇。
柳直咳嗽了一阵子,等平息了,才对二儿子说。
是,父亲。
柳青云朝余人颌首,领命而去。
老三一家,是靠不上了。
柳直在心中摇头,又对小儿子说,翔云,你去家里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自卫的武器,家里还趸积了多少日用物资,到时候……到时候总不能束手就擒。
是,爹。
柳翔云也衔命而去。
茜云,望俨,明珍。
柳直将女儿女婿长外孙女叫到跟前。
爹爹老了,万一有一天我走了……咳咳……我怕上头那四个不会好好待你们一家子。
如果是老二还好,只怕老大老三老四心里总是有芥蒂。
此事熬不过去,那便罢了,时也命也。
可是倘使熬过去了,我便做主,让你们分家,自己出去过,也省得他们日日惦记着。
爹爹……柳茜云两眼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乖。
柳直直摸摸女儿的头顶,微笑着转向明珍,明珍,外公老了,身体也大不如前。
你可得赶紧找个如意郎君回来,给外公看看,外公还想抱曾外孙呢。
嗯。
明珍此刻只能大力点头,她怕一开口,便会泄露了她声音里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