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女被勖家安排在礼品店内工作。
勖家出面,向百乐门赎回了周大女的契约,待周大女出院的一日,当面交到伊的手里,并给了她一只纸袋,里头装满了钞票。
世钊原以为周大女会得欢天喜地地接过装了钞票的纸袋,然后随同来接她的家人一起回家去的,可是——可是洗去了一脸浓妆,脸色仍苍白的周大女,却轻轻推却了这一笔为数不小的酬谢。
屋里厢爹爹好赌,这点钞票拿回去,根本留不住,一转眼又被他拿走。
假使我不给,他也不会打我,反倒拿姆妈和弟弟妹妹出气。
周大女有些悲凉认命,如果今朝给得多了,明朝少了,又要讨一顿生活吃。
你可以拿着这些钱,带着母亲弟妹离开那个家。
世钊大是诧异,这足够你们重新开始生活了。
周大女的母亲是一个瘦弱矮小脊背佝偻的老妇,早已被岁月磨折得混沌了双眼,只是垂着头站在儿女的身后,听见离开两字,浑身不禁瑟缩颤抖。
勖公子难道以为我们不想离开吗?周大女上前去,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拉住母亲,我们走过多少次了,他有时直接找我们,有时便去骚扰外婆家里的亲眷,谁人还敢收留我们?周大女的母亲只是瑟瑟躲在女儿的身后,嘴里不停自语: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勖钧本不打算亲自出面,只让世钊处理了此事,也想就此锻炼儿子,可是见此情景,也不免心下黯然。
周大女凄然一笑,护着母亲,叫上弟弟妹妹便准备离开。
周小姐,请等一下。
世钊不由自主地叫住她。
周大女扬起睫毛来。
容我与家父商量一下。
世钊转过身去,与同来的勖钧商量片刻,又转回身来。
周小姐,我们勖家在上海,要说势力大,自当大不过几位大亨,可是,保护你们一家老小这点能力,还是有的。
你们也不必再回去了,我们安排你们的住处,往后就安心生活下去罢。
周大女听了,竟不道谢,只是勾唇一笑,如今我的右手废了,还怎么安心生活下去?我……怎么供弟弟妹妹读书……说着,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了下来。
世钊一窒。
是,她为了救他们,右手已然废了,医生虽说经过系统的康复锻炼,右手还能有一些功能,却再不能似从前那样运用自如。
那只手上落下了永久而狰狞的伤痕,提醒着他曾经发生过的事。
勖家父子面面相觑,俱是叹息。
最后还是勖钧开了口,若周小姐不嫌弃,就请到我们店里工作罢。
周大女反应极激烈地后退半步,我们不要你们的施舍!当然不是施舍。
世钊轻声说,你在店里工作,赚取薪酬,用以支付弟弟妹妹的学费和一家人的生活开支。
是劳动所得,哪里是施舍呢?周大女回头,看见弟弟妹妹眼里的明光,已经母亲并不老迈却早已经沧桑混沌的双目里那一点点迸发出来的希望,再看看勖家父子诚恳的表情,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周大女同母亲弟妹就这样在勖家开的礼品店后头的仓库房里安顿下来。
周大女到底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懂事勤劳,一早起床,就进了礼品店,擦窗抹椅扫地除尘,等到了中午,又将母亲做好的饭放在篮子里带进店内,给店里的伙计。
她坚决不着手银钱。
我只有一只手,不方便……万一算错了或者少了,我担待不起。
勖钧听世钊说起,点了点头,倒是一个知进退的孩子,可惜了。
世钊当然听得懂父亲所说的可惜了是什么意思,心里总觉得亏欠了周大女。
倘若当日是他替父亲抵挡了那一刀,后果如何,不堪想象。
而这一切,却都由这个荏弱的女孩子承受了下来。
她却从未籍此狮子大开口,向勖家索要任何东西。
世钊总想额外补偿伊,不觉便对伊和悦许多。
连店里的伙计都说,自从大女来了,我们店里窗明几净,中午晚上的吃食也丰富许多,将来谁娶了大女,那是谁的福气。
世钊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以后在自己认识的人里,多多替大女注意,为大女好个好婆家,让伊后半生有所依托,就好了。
勖钧已加快了同使馆旧友的联系,准备等九月头上,世钊与明珍完婚之后,就将一对小儿女送出国去。
国内如今形势紧迫,还是到国外去更妥当些。
经过上次百乐门被劫持一事,勖夫人虽然舍不得儿子,可是也觉得国内并不安全,终于松了口,答应丈夫送走儿子。
这几日便上下奔走起来。
世钊少爷哪恁近将不来店里厢啦(世钊少爷怎么最近不来店里了)?周大女拎着竹篮走进店里,放下篮子,揭开上头盖着的盖子,在后头的小间里布置好了,转出来问店里的伙计。
听说是准备结好婚之后出国去呢,所以近将来了走动。
两个伙计中的一人同另一人交接了银钱数目,自到后间吃饭,另一个便同大女闲聊起来。
周大女眼色微微一黯,那我们怎么办?店还是会得开下去的,你不用担心。
周大女便落下了心事。
世钊年轻英俊,身家颇丰,因着百乐门一事,又结交了杜先生这样的人物,如今在城里可以说是风头正健,不少富家小姐都要跑进店里来,借着买礼品的名义,希望能碰见世钊。
世钊对那样小姐总是不假辞色,只对未婚妻柳小姐温声软语。
另外对着自己,世钊也比对旁人和悦许多。
周大女心里渐渐开始存了念想。
以后世钊与柳小姐结了婚,或者柳小姐看在自己曾经救过世钊的情分上,能许世钊迎自己做姨太太。
可是——两人一结婚就出国——周大女自知是决不会有自己的机会了。
周大女这样胡思乱想着,店里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伙计正在接待客人,便朝周大女遥遥喊了一声:大女,替我接一下电话。
周大女走过去,接起电话。
店里原没有装电话,后来为了方便世钊与明珍,防止明珍来找世钊白跑一趟,便申请安装了一部。
后来渐渐客人也爱打电话来问,有没有这样或者那样新奇的玩意儿,以显示身份。
电话一头传来略有些失真的声音:喂,世钊在吗?周大女轻声问:请问您是哪位?对方听见周大女的声音,略愣了一下,随即淡淡说:我是柳明珍。
啊,柳小姐。
世钊少爷现在不在,要到晚饭时候才回来。
哦。
那麻烦你转告世钊,我晚些时候过来找他,可以吗?明珍有礼地说道。
好。
周大女应承。
挂上电话,伙计也接待完了客人,回过身来问,大女,谁的电话?啊?没什么,是找少爷的,我说少爷晚上才回来。
伙计点点头,也没有放在心上,自去做事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周大女眼底深处,一丝明灭的光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