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心中掀起巨浪,可是面上却强做镇定。
对不起,明珍,我辜负了你的嘱托。
淮闵走近明珍,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望着明珍一张素颜。
我没有找到令尊令堂一行人的下落。
明珍强笑,这样的乱世,有时没有消息,已经好过传来噩信。
那么家翁和——殊良呢?明珍终于问。
她在心中日夜惦记,却从无一日敢宣诸于口的疑问,今日终是问了。
我很遗憾,明珍。
纪老先生——淮闵望着明珍和明珍抱在怀里,分明同纪殊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纪孝,心中百转千折。
当日纪方瞿最后一刻,毅然放弃离埠的机会,同他一道下船,只是一个父亲的舔犊情深,放不下自己的儿子。
他带纪老先生去找仍留在上海的杜先生。
杜先生的势力,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能,兼之杜先生为人疾恶如仇,愿意施以援手。
许多次淮闵策划暗杀汪伪特务的行动,都多得杜先生手下全力配合,为此淮闵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找杜先生。
杜先生见到淮闵,并不意外,只是听他说想解救以向抗日组织提供军需物品的罪名遭到逮捕的纪殊良,也不由得略一沉吟。
彼时日本人彻底占领上海,最要紧是将公共租界同法租界内原先由民族资本家所持有的资金和企业占为己有,大肆劫掠。
汪伪特务满城逮捕,一部分是奉了日本人的命令,一部分不过是罗织罪名,行敲诈勒索之实罢了。
凇沪会战期间,多少民族企业家,捐衣捐被有之,捐飞机大炮坦克亦有之,日本人想抓,是不抓不完的。
日本人的真正意图,是杀鸡儆猴,给所有有心继续抗日的民族资本家一个血腥的威慑,用以巩固自己的统治。
所以这一批被逮捕的,恐怕多数凶多吉少。
淮闵心知此事不易,也不能强求,只是诚意拜托。
杜先生只答应淮闵尽力一试。
纪方瞿听闻,哪里放心?竟自己跑去特务机关自首,说纪家纪仁堂的所作所为同儿子殊良一点关系也无,一切决定,均出自他的授意。
汪伪特务哪有放过自动送上门来的肥肉?纪家除出被逮捕关押的少东纪殊良,便举家逃亡,想不到真正的东家竟自投罗网,岂有不抓之理?当即将纪方瞿逮捕。
杜先生多方斡旋,总算能派人进去,见殊良一面。
派去的人回来说,殊良已遭过拷打,但也许是因为只是一个商人,并不了解抵抗组织,所以日伪走了过场之后,也就再没有提审过他。
就在淮闵与杜先生打算设法救殊良出来前,纪方瞿却已与多名抗日英雄一起,遭到处决。
随后一批遭到逮捕的人士,被押往前线,替日本人挖战壕筑堡垒,再无音讯。
可是淮闵心里雪亮,所有这些被日本人抓壮丁去前线修筑工事的犯人,到了最后,几乎都会被就地处决,有去无回。
淮闵心中百转千回,思来想去,只化成最简单的陈述。
纪老先生已经为国牺牲,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他所做的贡献。
殊良——被日本人转移,目前仍下落不明。
明珍抱紧了纪孝,以免自己当场痛哭出声。
家翁去的——可还平静?淮闵轻轻摇了摇头,不,明珍,我不知道。
囿于当时环境,我方不便派人收尸,纪老先生的遗体……明珍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
公公此去,竟是尸骨无存。
明珍此时竟庆幸,婆婆的神智不清。
至少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用再饱受痛苦。
那么——可有承冼表哥一家的消息?明珍始终记挂亲人。
明珍我不打算骗你。
淮闵慢慢蹲下身下来,与明珍两两相对。
日本人到处搜查逮捕,闯进你承冼表哥家中,强行带走了你二舅舅同承冼,依平在混乱中被日寇一脚踢在肚子上……不——明珍一只手捣住自己的口鼻,呜咽一声。
怀胎十月,算算日子,依平彼时已是将近临产的时候,哪里受得起日寇这样狠狠的一踢?依平有没有事?有没有事?淮闵终于忍不住,趋前一点,将明珍连同纪孝一起拥在怀里,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对不起,明珍,我终究是救不了所有人。
依平——当时动了胎气,勉力生下一个孩子,可是她自己却大出血不止,没有捱过当天晚上,就去了……淮闵心中后怕,倘若当日他没有先一步送明珍离开,遭受这一切苦难的,会不会就是明珍?他到底还是自私,先去了明珍处。
明珍伏在淮闵怀中,默默流泪,所有悲戚,都化成无声的 眼泪,一点一滴,落在淮闵的胸口上,仿佛一把把冰冷到近乎灼热的利刃,深深地刺痛淮闵的心扉。
淮闵伸手,悬在明珍的头顶,想抚摩这个女子柔软的头发,可是终是没有,只是任她在自己的怀中无声地哭泣。
淮闵怜惜地望着明珍的头顶,这个女子,哪怕痛到极至,也不肯大放悲声。
他多么希望她能扑在他怀中,放声痛哭,将胸中悲苦尽数发泄出来。
可是,她终究没有。
小纪孝被夹在母亲和淮闵中间,大抵是觉得不适意,伸出一双小手,努力推拒淮闵和明珍。
明珍蓦然省悟,向后微微撤身,而淮闵,也顺势放开了明珍。
明珍你且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打听殊良和你家人的下落。
不。
明珍轻轻摇头。
你有重任在身,请别再为我冒险。
以前是我任性。
真的,明珍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淮闵为了自己的一句嘱托,冒了多大的危险。
日本人穷凶极恶,将抗日战士处以极刑,甚至是公公与殊良这样的有识之士也不放过,那么淮闵这样身负使命的地下工作者,则时刻处于危险的风口浪尖。
大卫这时敲门进来,淮闵,接应你的人来了,你必须走了。
淮闵点点头,站起身来,明珍,保重——保重,淮闵。
明珍抱着纪孝,站起身来,目送淮闵离去。
这一别,能否再相见,她与他都不知道。
爸爸——纪孝在明珍怀中忽然极清晰地叫。
淮闵的脚步一顿,忽然转过身来,脚跟并拢,朝明珍行了个军礼,终于大步而去。
而明珍,则噙着眼泪,默默注视这个男人英伟的背影。
第一百章 乍暖还寒明珍站在院子里,自木盆里取出一条枕巾,两头握在手心里,反方向略用力,将水绞干,然后抖开了,大力甩了甩,踮脚晾到晒衣架上去。
枕巾上残留的水星星点点地飞开,落在一旁男童的脸上,小童发出开心的叫声。
孝儿乖,小阿姨带你进去吃点心。
已经长高,出落得清秀的沈家妹轻轻上前,牵住小童的手,小阿姨做了好吃的酒酿圆子。
我要等姆妈。
纪孝十分坚持。
他已经四岁,会讲一口流利国语同英语。
大卫坚持要教纪孝说英文,等他够年纪了,我送他进教会学校读书,会讲英语便不会受小朋友歧视欺负。
明珍到了后来,也不与大卫争执,这一点大卫也许说得没错。
在日本人统治的港岛,若不想送自己的孩子进由日本人控制的学校,只有进教会学校读书。
他们一家三口,得大卫庇护,虽然没有在日本人的多次遣返中被遣送回内地,可是真要让纪孝进教会学校读书,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明珍并不抱太大希望。
三年前,淮闵夤夜而来,匆匆而去,留下了一副昂藏背影和教人撕心裂肺的噩耗。
明珍送走了淮闵,又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继续在大卫家中,帮助大卫洗衣做饭,平静得叫大卫心疼。
伊原本已经依偎在爱人怀中,痛哭失声,嚎啕发泄,可是伊却用纤细瘦弱的肩膀,一力挑起了所有痛苦,而将笑容留给了孩子和老人。
是,明珍不打算将噩耗告诉婆婆。
有些痛苦,只得她一人生受就够了,明珍甚至连在视若亲妹的家妹跟前,也未流露出一丝一毫已经知道恶信的痕迹来。
直到一年以后。
一年之后的一个晴好日子,纪母仿佛在浑浑噩噩了年余之后,忽然自梦中醒了过来般,环视左右,随后轻问:明珍,我们这是在哪里?明珍彼时正蹲在婆婆身边,给婆婆洗脚,听此一问,不由得抬起头来,望进婆婆一双清明的眼里。
明珍心间微动。
却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仍轻轻地撩起水来,淋在婆婆的脚背上,我们在一个朋友家中。
朋友?纪母侧头想了一想,并没有想出一个结果来,最后只是低头,望着明珍,辛苦你了,明珍。
明珍一愣,随之鼻尖一酸。
自她进门,到得如今,几曾听见过婆婆以这样慈蔼的语气对她说过一句肯定的话?见明珍怔忪,纪母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摸了摸明珍的头顶,老爷和殊良没有看错人,你是个好孩子……明珍的眼泪,滴答一声,落在了装满了水的脚盆里。
哭什么……纪母叹息,再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怎么现在反而哭起来了?是,母亲。
明珍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忙以手背擦去脸上泪水,然后替婆婆擦干了脚,又套上干净袜子,轻轻抬着放回床上。
等帮婆婆拉好了被子,明珍便准备端着水盆退出房间,却忽然被纪母叫住。
明珍,陪我一会儿。
好的,母亲。
明珍走到房间一角,从铜吊里到出一点水,洗了洗手,擦干水,然后才坐到婆婆床边。
明珍,告诉我,我们究竟在哪儿?纪母拉起明珍的手,只看见上头的薄茧与细纹,并不是一双富贵手。
可是环视周围,环境却又并不算太过落魄潦倒。
明珍心下计较,只拣无关紧要的来说。
从上海逃了出来,辗转到了港岛,所幸遇见了好人,收留他们,外头局势不稳,他们便在好心的朋友家里,以替主人家洗衣烧饭洒扫庭除代替租金,每年象征性交些房租……纪母始终含笑聆听,直到明珍以为婆婆已经快要睡去,伊倏忽淡淡地问:老爷和殊良呢?电光火石之间,明珍已做了决定。
现在消息蔽塞,所以还没有公公和殊良的消息。
母亲您别担心,殊良的朋友已经在替我们多方打听。
明珍微笑着对纪母说。
纪母不知信亦或不信,只说,明珍,我累了,想睡了,你也去休息罢。
是,母亲。
明珍替婆婆掖了掖被角,便端起脚盆,退出了房间。
等了楼下,明珍将水盆里的水倒在院子里的草皮上,又将水盆清洗了,放回杂务间去,才有余力坐进沙发里,暗暗感伤。
姐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沈家妹哄睡了纪孝,下了楼,看见明珍坐在黑暗之中,瘦弱的身影,心中微微一酸。
奶奶醒了。
明珍轻道。
奶奶醒了?沈家妹先是一愣,随后来到明珍身边,握住明珍的双手,苍天总算有眼,姐姐你辛苦了这么久了,到底奶奶见好了。
两姐妹在暗夜里握着彼此的手,靠在一处,静静坐着。
次日,纪母醒来,吃过早饭,对明珍说,要当面向此间主人致谢。
明珍推却不得,便陪着婆婆去见大卫。
见到大卫,纪母有刹那怔然,随即微微一笑,朝大卫深深鞠了一躬。
夫人,这这么敢当。
大卫连忙上前虚扶了一把。
当得,当得。
纪母看着由沈家妹牵在手里的纪孝,若不是您在乱世里收留了我们一家老小,我们又怎么能活到现在?大卫最后有礼一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纪母颇有深意地看了大卫一眼,再不多说什么,只拉了孙子到庭院里去,细细询问纪孝已经多大了,可上蒙学了,平时都喜欢什么……仿佛想弥补这失去的年余时光。
纪孝对祖母有本能的恐惧。
幼时纪母癫狂发作,摔杯砸窗的印象,深深留在纪孝幼小的心灵当中,挥之不去。
纪母心下悲伤,面子上却并不流露出来,只轻轻抚摩孙子的头顶,好孝儿,叫我阿娘。
纪孝想了想,才轻轻叫阿娘。
纪母浅笑,孝儿以后要孝顺母亲,知道么?母亲带你逃难,还把你养得这样结实,很不容易。
纪孝竟听懂了,大力点头。
到了晚上,纪母洗漱完毕,先看着明珍家妹哄了纪孝入睡,然后又拉着明珍的手,细细说了会儿话,临睡之前,纪母轻拍着明珍的手背,明珍,你带着孝儿,真是不易。
明珍含着微笑,母亲,这都是我应当的。
要是遇到待你好的,便再找一个罢。
纪母却语出惊人。
母亲?!明珍大骇。
这决不是她知道的纪母会出说来的话。
纪母应是会要她立贞洁牌坊才对。
殊良也希望你日子过得不必如此辛苦罢。
纪母闭上眼睛,明珍,我累了,我想睡了。
明珍只好退了出来,可是心里的不安却越发浓重起来。
这样的不安在此日得到了证实。
次晨,明珍去叫婆婆起床,伊却已经溘然长逝。
纪母在睡梦中逝去,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随后赶来的大卫和家妹左右护着明珍走出纪母的房间。
后来明珍想,也许,婆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知道,丈夫不在人世了罢?所以将一切都交代了,便含笑九泉。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二日,纪母去世,享年不过五十。
第一百零一章 曙光初露法西斯军队节节败退的消息一波波传来,传到明珍的耳中时,已是中美英三国发表波茨坦公告后的事了。
明珍坐在庭院当中,膝上放着一个笸箩,笸箩里盛着针头线脑,正在为纪孝做当季的小衣服。
明珍女红手艺一般,少时有母亲奶妈小外婆替她操办,等嫁了人,自有丈夫殊良到上海最好的成衣铺里替她购置,是故明珍的缝纫技术一般。
大卫有心要为明珍添置一台缝纫机,被明珍婉转回绝了。
明珍总觉得欠大卫良多,无以回报,不想再让大卫为他们一家三口破费。
大卫拗不过明珍,只得作罢,最后便拿出自己的几件衣服来,交给明珍。
我也不穿,你拿去给Shean改一改穿罢。
明珍接过大卫的衣服,无以言谢。
大卫的衣服料子都极柔软舒适,决不是坊间工人穿的那种硬邦邦的卡料子,而是柔顺平滑的开司米与纯棉质地,于现今的明珍而言,是十分奢侈的。
客厅里,纪孝在与家妹一起读书认字。
纪孝已经四岁,圆头圆脑,十分精灵,对外头世界充满好奇。
明珍一直没有带纪孝走出过大卫家的大门,明珍害怕外头未知的危险伤害纪孝。
年节的时候大卫也曾劝过明珍,带小小纪孝到维多利亚湾去看烟火表演,明珍只是一径摇头。
那绚烂怒放的烟花,似一缕白光,发出尖锐的啸叫,自地上直入夜空,然后绽放成朵朵美丽的花,还未等一朵散去,另一枚已绽放开来,叫人目眩神迷……这样的记忆,明珍有过。
彼时她只不过是徽州乡间小路上一个小小少女。
明珍笑一笑,不打算带纪孝去看。
可是到了晚间,明珍还是与家妹一起,抱着小小纪孝,站在庭院当中,指着远天,遥遥观看那绚丽到了极致的烟火。
大卫在一旁看得直笑。
这一家三口,倒也自得其乐。
大卫愿意常常看见明珍露出这样的笑脸来,清甜并且柔润。
可是明珍久矣不见这样放松的笑容,伊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颜色。
大卫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女子背上的沉重负担。
他有时想冲动地走上去,一把揽住了明珍的肩膊,对她说,明珍,让我来照顾你一家。
然则大卫也深深晓得,倘使他这样说了,只不过是促得明珍另谋去处罢了。
她闭锁了自己的感情,任自己的感情世界一片荒芜。
能令明珍那荒芜如同沙漠的心重新葱郁茂盛起来的灌溉者,终究不是他呵。
大卫不是不遗憾的。
大卫能做的,只是尽其所能地,提供给明珍一个相对舒适安全的环境,仅此而已。
明珍,四国已经敦促日本人投降。
还有,似这样,带来最新的消息。
明珍听了这消息,蓦然从手工中抬起头来。
她没有听错?!大卫眼里有一点点笑意,是,你没有听错。
虽然日本人还是负隅顽抗,不予理睬,拘不投降,可是局势已经向我们倾斜。
大卫的声音不高,甚至几乎如同耳语,然而听在明珍耳中,简直同惊雷一般。
终于要结束了么?结束这漫长而艰辛的苦难,结束这血与火的磨折,都要结束了么?!只是——真的要结束了么?这些年来,明珍偶有淮闵的消息,约略了解他当年到港,正是为了营救转移一批爱国人士。
淮闵等地下工作者,冒着极大的危险,救出了港岛被占领后,滞留在香港的抗日爱国民主人士、文化界人士及其家属八百余人。
这八百余人当中,有社会活动家、学者、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大都是国家瑰宝。
他们或许是共产党人、或许是左翼人士、或许是民主人士、亦或是国民党人,但是因其爱国与支持抗战的满腔热情别无二致,是以都在营救之列。
明珍不知道淮闵他们究竟冒着怎样的生命危险,在日军严密封锁和日夜搜捕中,安排这八百余人安全撤离,可是明珍知道,彼时日本人以强化治安为名,封锁海面,在交通路口设置岗哨,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夜晚实行宵禁,贴出布告限令抗日分子前往大日本军报道部或地方行政部报到,否则格杀勿论,并在全港分区、分段、挨门逐户大肆搜捕。
①当时如果不是有大卫的一力保证和庇护,明珍等人或恐早已被遣返回上海。
而在上海等待他们的,还不知将是怎样的局面。
后来大卫总是在某个日本特务或者汪伪特务被暗杀后,暗示明珍,淮闵还安全。
明珍想,大卫与淮闵之间,一定是有着消息渠道的。
可是明珍不打算问。
大卫愿意稍做暗示,她便心照不宣。
大卫不愿意提及,她便做一问不知罢。
现在,大卫说,日本人只是在负隅顽抗,局势已经扭转时,明珍的内心,却不知是喜是悲。
即使苦难结束,可是那些逝去了的爱人,却永远也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了。
公公婆婆依平——而所有下落不明的至爱,她的父母弟妹,她的丈夫,又都在哪里?你不高兴么,明珍?大卫没有在明珍脸上看见明显的喜色。
我只是觉得这胜利的代价太过惨痛。
牺牲了无数血肉身躯,长达八年时间,导致多少的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倘使一开始,便是一个昌盛强大的国家,又何至于落到日寇的铁蹄之下?!明珍倏忽想起舒先生所教,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回眸看了一眼正在客厅里与沈家妹一起学三字经的纪孝,有朝一日,这少年中国的责任,要落在他们的身上罢?大卫有些懂得明珍的心思,微微一笑。
一切都会得好起来,Shean所拥有的世界,必定要比我们所拥有的更美好。
等一切都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大卫?明珍回过眸来,轻轻问。
大卫一愣,他在港岛待得久了,兼又一直照顾明珍,已习惯了回到家里,推开门,便迎上明珍一双清澈的眼,他从未想过,等一切都结束了,自己将会怎样。
如今听明珍一问,大卫有片刻茫然,随后展眉,也许回祖国去罢。
我的祖国也许此时千疮百孔,可是越是如此,越需要我等回去为国效力。
明珍点了点头。
是,纵使千般不舍,也要回去。
八月六日和九日,美国先后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两地共死伤二十多万人。
美国的原子弹攻击震动日本朝野。
与此同时,苏联根据雅尔塔协定,于八月日对日本宣战。
八月九日,苏联军队从东、西、北三面进入中国东北,进攻日本关东军,加速了日本法西斯的灭亡。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②第一百零二章 别情依依日本人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的这一天,永远地烙印在了明珍的心里。
隔着深墙大院,明珍都能听得见街巷当中人群的欢呼声,排山倒海般地一波接一波地传来。
也是这一天,明珍一手牵着纪孝,一手挽着沈家妹,一同走出了自困三年之久的玫瑰山宅。
外头锣鼓喧天,有港岛居民自发组织舞狮放鞭炮,以庆祝三年零八个月之久的日占统治的终结。
明珍抬起头来,看见许多紧紧闭合的窗户渐次打了开来,仿佛闭合了的心灵也终于得到了释放。
纪孝对眼前的世界感到无比的好奇,看见什么都要指着问上一问。
有时明珍知道,有时又毫无头绪,直觉似乡巴佬进城似的。
大卫·罗森伯格慢慢跟随在三人身后,以一种守护的姿态,看着两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儿,满眼清澈颜色地注视着这个久经沧桑却不改其美丽的城市,心间不由得柔软。
会舍不得罢?舍不得这三年平淡相依的陪伴,舍不得这千余日夜的牵挂悬系,舍不得呵……可是——明珍,随我回祖国可好?大卫·罗森伯格在人群喧嚣处低声问走在他身前的明珍。
什么,大卫你说什么?!明珍没有听清楚大卫在说什么,只是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气息拂在了她的颈背上,微微有些撩人的痒,忍不住回头,问近在咫尺的大卫。
大卫的碧眼里漾起暖暖的笑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高兴。
是,终于都结束了,的确值得高兴。
明珍不疑有他,便转过头去,继续同家妹纪孝当乡巴佬。
只得大卫,静静望着明珍绾着一捧乌发的后脑。
他只消轻轻的一伸手,就可以将这个女子揽在了怀里,再不放开。
可是,她的心里,对他,从来都不是男女之爱。
他再明白不过。
这咫尺距离,于他,便成天涯。
大卫·罗森伯格暗暗想,中国人的遣词,真是玄妙。
他同明珍,可不就是咫尺天涯?走走看看,过不多久,纪孝便觉得倦了,吵着要母亲抱。
大卫微弯腰,轻松抱起纪孝,略一用力,就将小小孩童举高过顶,放在了他的肩上。
纪孝先是一惊,随后便开心地呵呵笑。
明珍看得眼睛一热。
倘使殊良在,他们父子大抵也会这样罢?做父亲的将儿子举过头顶,然后轻轻地安置在肩膀头上,两父子一同在人群里,即使隔得远远的,也能看见孝儿。
我们回去罢,孝儿也累了。
明珍在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身后轻声说。
那么细细的一点声音,大卫竟听见了。
他双手绕到身后,护着坐在他肩膀上的纪孝,一个转身,便朝家的方向而去,嘴巴里还发出马嘶的声音,唏哷哷,唏哷哷。
剩下明珍与沈家妹两人,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
大卫先生对小少爷极好。
沈家妹在明珍身边久了,情同姐妹,有时会得说些肺腑之言。
从后头望过去,仿佛真是一对父子。
明珍听得心中难过。
殊良,你在哪里?我们的孝儿需要父亲呵。
明珍知道大卫对他们母子三人的好,更知道大卫对孝儿的用心,可是,殊良下落不明,生死难料,她又哪里还有心思再想其他的?即便是婆婆弥留之际,亲口对她说过,教她遇见对她好的,便再找一个罢,可是她到底也过不了自己的这一关。
不能明确殊良的下落,那她便一直等下去,直到——那一天罢。
而对大卫,她的歉疚与辜负,但愿来生能还。
等欢庆的气氛平静下来,明珍开始寻找工作,她已经在大卫家中,平白叨扰了太久,不能再这样下去。
大卫久劝无果,也只能由得明珍去。
我已经同朋友打过招呼,希望能打听到殊良的消息,一有他的消息,你就辞工,可好?明珍点头。
最后明珍还是回到原来的那家制衣厂上班。
工厂已经复工。
港岛沦陷时期,华资受到压迫,多数都处于停产倒闭的窘境,华资工业遭到了灭顶之灾,大批厂房毁于战火,库存原料被洗劫一空,可是日本侵略者无法毁灭港岛的航运与商业的优势,也无法将盛极一时的港岛工业一笔勾销。
一俟日本侵略者投降,港岛华资工业便逐渐恢复昔日旧观并开始向更高的发展目标迈进。
①明珍回到车间里,想不到工厂老板竟能将旧部都找回来,连工长都是当时的旧人。
看见明珍等旧时同事回到车间里,不苟言笑的工长也略微露出一丝笑容来。
工厂接了定单,赶制大批衣服,另有一宗新活计。
工厂接了洋娃娃的躯壳,替之装上金色假发,并穿上衣服。
衣服由工厂裁制衣服所剩的边角料缝制,随后销往商店。
生活动荡日久,总算安定下来,这等孩童的小玩意,销量格外的好,工厂接定单接到手软。
明珍常常下班以后,还填了单子,带一打娃娃回家,等纪孝睡后,同家妹两人,各据一隅,埋头替娃娃装假发穿衣服。
明珍的手艺日间精湛,甚至连替纪孝做的衣服,也越来越精致。
明珍常常笑言,一家三口饿不死了。
大卫在一旁看了,心中酸软。
伊从未打算傍住他,靠他养活。
可是不知恁地,也放下心来。
真如明珍所说,饿不死了。
明珍,我不日将回祖国去了。
选在一日晚饭之后,纪孝在院子里同家妹一起玩喷水壶,只得明珍同他在客厅里的时候,大卫轻轻对明珍说。
明珍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是说再见的时候了,眼里忍不住浮现出点点水光。
说不在乎,到底是自欺欺人。
看见明珍眼底氤氲的水雾,大卫无声太息。
何苦教这个自己喜欢的女子为难呢?一句和我一起走罢,思量再三,到底咽了回去。
我有淮闵的消息,他不日将来港岛。
大卫站起身来,有他来港,我也能放心了。
明珍喉间哽咽,一时无语。
三年的时间,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情意,她若一点不知,那真真是辱蔑了这个男人。
可是因着她已婚有子,丈夫生死未明,所以她才决不能有一点点回复他感情的举动。
倘使殊良还活在某处,倘使在她回应了他的感情之后,殊良却回来了,这要教他,教她,教所有人,情何以堪?所以她只能无止境地等待下去。
所以她只能对大卫的感情不予回应。
然则,如今,他要走了。
定下了日期,说给我听,我替你送行。
好。
他温柔地微笑。
他与她,在日薄余光中,两两相望。
随后一别,便是一生一世。
注①:参考香港华资工业发展史第一百零三章 来不及爱淮闵从没有奢望过,自己还会有活着再见明珍的一日。
淮闵的工作极其危险,往往动一发而牵全身,常常几日几夜不得安睡,须得时刻保持警惕。
为了工作方便,组织上替他安排一个掩护者,以妻子的身份,在生活上照顾他,在工作上协助他。
两人常以商人夫妻身份出入,渐渐也培养出一些感情来。
可那不是爱。
淮闵再清楚没有。
淮闵钦服敬佩自己的这位搭档,可是其中却并没有一点男女之情。
似他们这样,要时时刻刻保持警醒的人,是没有资格耽溺于儿女情长的。
如今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淮闵以为终于可以卸下身上的伪装,恢复自己的军人身份,可是上头却发来一纸命令,令他至广州行营,协理进驻广东的国民党政府军第二方面军司令官张发奎。
另有密令,着淮闵务必严密监视第二方面军,不得擅自进入港界。
淮闵心中不是不疑惑的。
也难怪第二方面军屡发怨声,他们原是奉命进入港岛,收复港岛的,可是不料局势急转直下,九月一日,夏壳以香港英军司令的身份成立军政府,委员长则派遣军事代表团抵港,与夏壳达成协议:国民政府同意英军占领香港。
这不啻是给了所有保卫港岛的军民一个最沉重的打击,他们为之浴血奋战所要守护的,最后竟然还是被乖乖地拱手让人。
张发奎所率第二方面军上下对于丧失香港日军受降权深感不满,可是碍于军令如山,只能于九月中旬开始接收广九铁路沿线,解除当地日军武装。
直到这时,淮闵的一颗心也还没有放下。
因为张发奎部始终对没有挥军入港耿耿于怀,时时与对面港界内的英军发生冲突,借捉拿日本流寇与汉奸之机向港岛英军示威。
只是这到底还是小打小闹。
一切的转变始自一九四五年十月初的一天。
张发奎接到陪都重庆方面密令: 即以第十三军开入九龙候船北运。
淮闵只消看见这一纸密令,已心知事情要糟糕。
张发奎认为,外交事务中央负责,他们军人只管执行命令,于是在未征得港方同意的情况下,就将第十三军一个师强行开入九龙,进驻九龙塘。
该部在九龙塘驻地占用民房和公共场所,封锁交通,设立警戒线,使用国币购物,一时造成紧张气氛,令得港岛内一片寒噤。
此事一出,急坏了的港英政府,不得不再三要求与广东军方进行协商。
十月下旬,广州行营参谋处长李汉冲到香港,代表张发奎与英方谈判,淮闵随行。
而淮闵则又肩负了使命,务必促成此次谈判。
淮闵心中也对此次谈判充满了疑虑,既然日本人已经投降,何以南京政府还要挥师北上?一个危险的信号在淮闵心头不断地闪现。
可是淮闵宁愿这只是自己多疑。
八年抗站,人民都需要停下来,修养生息,委员长应不至于再置同胞于水深火热罢?带着这样的疑虑,淮闵在谈判桌上,与李汉冲一起,与英方代表菲士廷陆军少将一起,最终双方各让一步,达成协议。
①淮闵被留在香港,监督双方完成协议内容。
等一切尘埃落定,淮闵觉得自己老了不止十年。
他做惯了地下工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真教他这样与人面对面谈判,真真是一种折磨。
淮闵暗暗嘲笑自己,在阴暗里行走惯了,脑子里总不自觉浮现将谈判对手暗杀在途中的场景。
将手头不算要紧的事情与重庆来的秘书交代了,淮闵走出位于九龙城的办公室,他急需出来透透气。
不知恁地,走着走着,便依着记忆,走到玫瑰山宅。
淮闵一早知道,大卫·罗森伯格已经返回祖国。
淮闵在港岛的另一任务,便是继续掌握港岛的谍报机构,方便行事。
关于大卫·罗森伯格,淮闵始终心存敬佩。
正是这个犹太人,在前方最最需要物资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提供了医疗用品和医务人员,并在最艰难时刻,照顾了明珍三年之久。
可是淮闵竟来不及当面对他说一个谢字。
而始终,大卫所需要的,也并不是他的一声谢谢。
淮闵怎会不知?这也是他走近了玫瑰山宅,却忽然情怯的原因罢?他害怕,明珍爱上了大卫。
三年多的日夜相处,大卫又是那样一个能教人倾心相交的男子,明珍会不动心么?淮闵没有这个自信。
略一迟疑,淮闵还是轻轻扬手,按响了玫瑰山宅的门铃。
里头有小童清脆的声音,我去开!我去开!以及少女柔亮的嗓音,小少爷,不可以随便开门的。
这两个声音一前一后,转瞬便来到门后,少顷,角门欸乃一声,拉开一条缝,自里头露出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来。
请问你搵边个(请问找哪位)?少女用不甚熟练的粤语问。
听得淮闵一笑。
柳明珍在家吗?找明珍姐?沈家妹上上下下打量淮闵。
淮闵穿一身便装,眉目朗然,身材挺拔,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英俊。
可是沈家妹想不起自己哪里见过这个人。
你系边个(你是谁)?少女沈家妹警惕地瞪着淮闵,一边伸手将纪孝的小脑袋推回去。
纪孝不听话,又钻了出来,惹得沈家妹几乎顿足。
淮闵却微笑起来。
倒是很警醒的女孩子,想必在明珍身边,不会给明珍添麻烦。
你不认得我?我是当年在上海送你们去码头,上船的人。
当年匆匆忙忙,满脸胡髭,加之这女孩子当年还小,认不得也实属正常。
沈家妹眯了眯眼,回想迢遥旧事,可是记忆里,早已模糊了那人的面容。
淮闵失笑,也不打算再等下去,假使明珍回来了,请代为转告,叶淮闵来访。
好的。
沈家妹点了点头。
现在明珍姐上班去了,只得她一个人带着纪孝在家,她要看好了孝儿和家里。
淮闵这才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回到办公室里,秘书递上几封信件,才收到的。
谢谢。
淮闵拿着信坐到办公桌后,一一拆阅。
倏忽,淮闵的整个身体,都似被闪电殛中。
手里的一封电报,发自上海。
电报上寥寥数字:已有纪殊良下落。
待复。
注①:均参考香港历史。
第一百零四章 久别重逢这几日,明珍有些心绪不宁。
几日前,下班回到家中,家妹趁空对明珍说:姐姐,有一位叶淮闵先生来找你。
淮闵?明珍看向家妹,他——等了多久?家妹见明珍脸上颜色,仿佛是欢喜的,不禁有些忐忑。
他没有等,只说要我转告你他来过。
明珍有些怅惘地叹息,淮闵身份特殊,每每匆匆来去,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姐姐——家妹见明珍神色怅然,有些讷讷。
明珍伸手摸一摸少女的头顶,一如小时,母亲摩挲她的头顶一般。
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救我们于水深火热。
下次见他,不妨请他进来,喝一杯茶。
嗯!沈家妹大力点头。
纪柳明珍。
忽然一声低唤,打断明珍浮动的思绪。
明珍抬起头来,看见中年沉稳的工长。
跟我来。
工长素不喜多言,他一贯只看效绩。
柳明珍从初初的一个外行生手,到得如今的行家里手,不过只用了少少时间。
这个年轻女子从来并不多言,只静静做自己份内的工作,下了班也带了活计回去,次日交上来的件件精巧细致,教人刮目。
这一切他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
明珍略有忐忑,近日她神思浮动,车坏了两件衣服,虽不是不可挽救,到底还是扣了工钱。
明珍担心被工长责备。
纪太是从上海来港岛的罢?不料工长开口,却是不相干的一问。
明珍心中诧异,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知道纪太对上海织造可熟悉?工长继续问道。
明珍忍不扬睫,望向典型粤人面孔的工长。
工长安抚地一笑,工厂打算北上,到上海开一爿分厂,打算找几个技艺娴熟的女工,上去做工长,尽快把工厂建起来。
明珍心间微微一动,睫毛轻颤。
是,你是人选之一。
工长暗暗赞叹,此女真真聪敏,你不妨回去,仔细考虑。
明珍点了点头,准备告辞回到车间里。
下次记得不要再把衣服车坏,影响你的成绩。
工长在挥手叫明珍离开时,淡淡说。
明珍,工长找你做乜?明珍回到车间坐定,隔壁女工好奇地问。
他请我好好工作,不可再把衣服车坏。
明珍轻声道。
哈。
女工失望地叹了一声。
下了班,明珍又领了活计回家。
今次工厂接了玩具狗来,拿金色毛线,细细密密地接在狗身上网格罩子上,等植好了毛线,再裁一件小小格呢外套,穿在公仔狗身上。
这活计不难,只是十分耗眼力。
明珍的眼睛,自那年外公过世,哭得伤了,便落下了病根,一只眼睛看东西有些模糊。
这种替公仔植毛发的工作,做起来便有些吃力。
回到家,明珍敲门,门内传来低低交谈声。
明珍微微蹙起眉尖。
这时沈家妹打开了角门,姐姐,你回来了。
说完让开半边身子。
明珍微微低头,走进门,等抬起头来,便看见站在中庭当中,挺拔英俊的淮闵。
没等明珍来得及反应,叶淮闵轻轻地侧身,露出被他遮在身后的人来。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消瘦到近乎皮包骨的男人,比淮闵略矮半个头,消瘦的刀条脸,菲薄的唇,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出奇的明亮,仿佛燃烧着火焰。
——明珍——看见明珍,男人眼里的明光更盛,轻轻低喃。
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并不是记忆中的任何一把嗓子。
明珍,我答应过你,现在,我把殊良给你带来了。
让在一侧的淮闵,打破这几乎教人窒息的魔咒,缓缓说。
殊——良——这两个字在明珍耳边回荡成轰然巨响,手里的布包倏忽落地,公仔光秃秃的身体与金色毛线四散,然则明珍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望着三步以外,那个瘦得脱了形的男子。
看着与殊良无语凝望的明珍,淮闵暗暗太息一声,此时此刻此间,没有他容身的余地。
迈步走到角门边,淮闵叮嘱家妹,他们两个久别重逢,我也该走了,请你多照顾他们。
一直牵着家妹的衣袖,怯怯站在她身旁的纪孝,忽然小小声冲着淮闵叫,爸爸。
淮闵听了,浑身一震,不觉转眸去看那两个仍痴望彼此的人,见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一隅,才蹲下身来,轻轻摸了摸小纪孝的脑袋,我不是你爸爸,那个人才是。
可是,你愿意的话,我做你的干爹,可好?小小孩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淮闵这才站起来,长身离去。
沈家妹在一旁看得真切,听得分明,心下恻然。
小少爷自懂事起,就没有见过父亲,真见着了,却朝陌生人叫爸爸,这教少爷情何以堪?好在少爷和明珍姐姐都没有注意到这边。
可是,为什么她觉得那个叫叶淮闵的男人,离去的背影竟是那么的萧索呢?吃过晚饭,明珍催着殊良进屋去洗澡,自己则把殊良换下来的西装取过来,替殊良改一改尺寸。
这西装大抵是淮闵的,殊良穿在身上,显得过大,空荡荡的。
当她终于可以拥抱殊良的时候,她手臂下的殊良,是那么得瘦骨嶙峋。
明珍不敢想象殊良这四年来的生活。
隔了许久,浴室的门声微响,殊良裹着一条被单自里头走了出来,一抬眼便看见坐在藤椅上替他改衣服的明珍,微微低着头,垂着眼睫,膝头上放着针线笸箩,脸上全神贯注,竟然没有察觉他已经洗完澡了。
殊良静静看着明珍,低垂着头,露出一截洁白纤细,线条优美的脖颈,几缕头发垂在颈背上,乌如鸦羽,不知恁地,便生出无限诱惑来。
殊良苦笑地望一望自己的下身。
明珍听见轻笑声,抬起头来,望见殊良,脸上的恬雅颜色,倏忽化成痛惜。
以前的殊良,白净光洁,仿佛初生的婴儿。
现在的殊良,黝黑劲瘦,胸口遍布纠结的伤痕。
自重逢到现在,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难以遏制地流了下来。
他吃了多少苦呵?殊良看见明珍落泪,连忙抢上前去,抱住了明珍,伸出两只手,捧住明珍的脸,以拇指轻轻抹去明珍的眼泪。
别哭,明珍,别哭。
每说一次,明珍的眼泪便落得更凶。
殊良叹息,他的明珍啊,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呢?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这个他从小便已经认定了的女子,轻轻吻去伊面上那带着咸涩的泪水,由浅而深,再不肯放手。
这一夜,离散了四年的两人,燃烧了一次又一次。
第一百零五章 地狱无边身边人轻轻翻了个身,背向着他,沉沉熟睡。
殊良慢慢睁开眼睛,呼吸放得缓而又缓,惟恐惊醒明珍。
过了一会儿,见明珍仍陷在梦乡之中,殊良才一点儿一点儿,以手肘撑起身体,悬在明珍上方,静静凝视睡梦中的妻子。
四年不见,伊仿佛又长高了些,他记忆里,伊仿佛还停留在少女时代的样子,长发,微微有些圆润,莹白如玉的皮肤,清澈大眼,粉润嘴唇,微笑起来,连夏花都为之失色。
可是现在,伊剪短了一头长发,只到颈背长短,圆润不再,尖尖下颌,衬得一双伶仃大眼,不由得教人心疼。
他答应过外公的,要好好照顾明珍,可是到头来,竟是明珍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苦苦等待。
殊良轻缓地躺下身,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床顶的蚊帐。
他已经有四年之久,没有真正好好躺在一张床上,舒坦地睡上一觉了。
只要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日本人的叱骂,马鞭挥动时带起的啸响,抽在皮肉上的闷钝声音,子弹上膛后枪拴拉动的声响,以及——短促的枪声,在耳边回荡。
这些记忆,即使四年过去,殊良也从无一日或忘。
当年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咬牙生受了汉奸特务的刑求,死也不肯吐露一丝一毫,只愿速死。
想想你的家人,你的妻子儿子!汉奸这样在他耳边低语。
殊良几乎崩溃。
他的明珍,他的孝儿。
可是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他即便不是什么英雄大丈夫,也决不是卖国求荣的汉奸无耻徒。
可是殊良没有想到,有人在外头花了钱,疏通了关系,最终只定他一个不知利害的罪名,连同一批犯人,被拉去前线修筑工事。
殊良有时常常自问,自古艰难惟一死,可是与日本人的皮鞭皮靴加身相比,是否死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同他一起被抓去修筑工事的犯人,渴了得不到水喝,饿时没有饭吃,累极也不让睡上一睡,像牲口一样被驱使奴役。
有时日本士兵闲来无聊,甚至脱光了他们的衣服,拿鞭子抽打取乐。
每修筑好一处工事,那些已经被凌虐得奄奄一息的犯人,便被就地处决,连掩埋一下都懒得掩埋,浇上焦油,一把火焚烧怠尽。
殊良就在这样的折磨与恶劣环境下,一直坚持了一年之久。
直到日本人准备转移到下一处战场,而他们这一批被强征的犯人,已经死得死,残的残,孱弱不堪的孱弱不堪,再经不起长途跋涉与重体力劳动,日本人决定将他们就地处决。
那时的景象,就如同阿鼻地狱,永远永远地烙印在殊良的视网膜上,即使闭上眼睛,也一次又一次地在殊良脑海里清晰地重放。
他们像待宰的牲口一般,被反绑住手脚,齐齐跪在地上,一排日本士兵持枪,一起射击。
枪声并不比爆竹声响,并且极之短促。
可是听在殊良耳中,却仿佛是轰然巨响。
子弹穿透身体的刹那,殊良想起父母妻儿,想起少时徽州无忧的生活,眼前渐渐一片无边黑暗。
殊良以为这就是死亡了。
然则,他被炽热的感觉烘烤得醒了过来。
他的眼前一片火红,压在身上,同伴的尸体,一点点发出皮肉焦灼的气味来。
那些日本人已经开拔,而将他们处决的尸体堆在一起,放上一把火,任其燃烧。
而殊良,就身处在这燃烧的尸堆之中,如同置身地狱。
那一日,许是连上苍都为之落泪,竟下起了雨,浇得火势渐渐熄灭。
殊良用尽全身力气,从死人堆中爬出来,冷雨打在身上,也浇不熄胸腔里的炙烫,唯一支撑殊良的,不过是对妻儿的牵念。
直到被好心的农人救回家去。
养了半年的伤,他才能自己起身走动。
村子里的老人说,外头世道太乱,你先我们这里躲一躲罢。
这一躲,便是两年。
外头渐渐传来日本人且战且败的消息,小小山村里的人将信将疑,又等了半年,消息传来,日本人投降了!小山村里的所有农人,听到消息,放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跑出门去,跪在村口的山坡地上,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拜了下去。
苍天有眼啊!村子里的老人泪流满面。
那两行浊泪,仿佛烫在了殊良心上。
他离开了小山村,沿途靠救济,回到上海。
只是,已经物是人非。
父亲已经去世,纪家的药房已经被国民政府接管,纪家的房子也已经在战乱中被人占用,母亲妻子儿子不知去向。
殊良只觉得生而无望。
没有那些他所爱的人,他苟且活下来,又是为了什么?殊良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下,埋头痛哭。
住在房子里的人走出来,大声呵斥,去去去!哪里来的乞丐?!滚远点哭去!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殊良哑着嗓子嘶喊。
他的嗓子,在那一场焚尸时,被熏坏了。
哪恁噶错气额宁啊有额(怎么这么讨厌的人也有啊)?侬额屋里?好笑伐?自噶照照宽(你家?好笑不?自己照照看)!住在房子里的人一盆冷水兜头倒了下来,将殊良浇得透心地冷。
殊良受了凉,发起烧来,随后被两个陌生人架进了一间旅馆,问了他的姓名籍贯和一些问题。
殊良已经无力抵抗,他不过是一个失去家园爱人,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他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可是,这两个陌生人却并没有恶意,替殊良请了医生,着人给殊良清洗了身体,修剪头发指甲,换上干净衣服,等他烧退了,便护送他乘火车赴广州,转汽车,进入港岛。
看见来迎接他的叶淮闵,殊良有片刻的怔然,随即鼻子一酸。
想不到,竟然是叶淮闵。
与叶淮闵的英俊挺拔相比,殊良觉得自己简直狼狈不堪。
殊良更加想不到的是,淮闵上下打量他半晌,竟走上前来,握住了他手,一手拍打他的肩膀。
真是你,殊良!太好了!太好了!淮闵微笑,我总算不负明珍所托,找到了你。
明——珍!这两个字,直似阿鼻地狱中,一线梵音,所有的苦难都为此消散退去。
走,稍微休息一下,我带你去见明珍。
淮闵与殊良把臂前行。
然后,他见着了他的明珍,他的孝儿。
殊良害怕这是一场无望的美梦,一睁开眼,梦境便会散去,徒留他一个人,在无边的地狱之中。
殊良伸出手去,触上身边熟睡的人的腰肢。
伊人呢哝一声,翻了个身,继续安睡。
殊良睁着眼,露出一点点微笑。
第一百零六章 终不能爱再见淮闵,已是十日以后的事了。
明珍每日白天赶去上班,下了班,领了活计,回家路上,买些小菜回来,亲自下厨替殊良做一些他以前喜欢的家常小菜。
殊良便镇日待在家中,也不出门,只陪着儿子纪孝,一起念书认字。
纪孝初时对父亲显得有些陌生,可是到底血浓于水,父子连心,过不了几天,两父子已经熟稔亲昵起来。
一日明珍端了菜从厨房出来,正好看见纪孝扑在殊良背上,殊良嘴里念念有辞地在给儿子唱童谣: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侬额肉,还侬额壳。
张家老伯伯,买侬一只小猪猡,三块洋钿卖伐?不卖不卖。
唱到不卖不卖的时候,殊良背上的纪孝便会笑得极开心。
连在一旁看他们两父子玩耍的沈家妹都会为之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明珍有时会得随他们两父子去,有时会得叫纪孝自殊良背上下来。
爸爸身体还没有恢复,你别累着爸爸。
殊良的身体到底是大不如前了。
胸口中枪,竟然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只是救治不得法,用了山村里的土方子,药似虎狼,救了命,却伤了根骨。
明珍半夜里常常听见殊良压抑的低咳。
明珍哪会不晓得,殊良是不想她担心?可还是忍不住,拖了殊良去看医生。
片子拍出来,医生也大是惊讶,殊良竟然安然存活至今。
日本人的子弹射透殊良的肺叶,但并未伤及心脏和动脉血管,卡在后背肋骨之间,时日久了,已经被周围组织包围,长在了一起。
纪先生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子弹再偏一英寸,就射中心脏。
医生将片子塞进牛皮纸的封套里去,肺部的伤虽然痊愈,已经钙化,不过毕竟是受过伤的,以后要注意休息,忌烟酒刺激。
开了些止咳药水,医生叮嘱殊良好生休息。
明珍仍不放心,打算再去看中医,被殊良轻轻按住了手背。
中医我自己便懂,不用去看了。
明珍蓦然想起,殊良原也是懂一点中医的,忍不住笑了笑。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谢谢你,明珍。
殊良伸手揽住明珍的肩膀,将头靠在伊的肩膊头上。
明珍抬手,抚摸殊良的头发。
那曾经浓密乌黑的头发里,竟然已有了白发。
一丝一缕地,藏在黑发之下。
明珍心酸,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差一点就射中心脏的子弹,胸口纵横交错的伤痕,后背烧灼的印记……使得他才二十一岁,已白了少年头。
可是,殊良不打算说,明珍便不打算问。
明珍愿意等待,等到有一天,殊良可以放下那些痛苦的回忆,讲述那四年经历给她听的时候,她会紧紧地依偎着他,握着他的手,再也不放开。
回到家里,殊良自己替自己诊了脉,开了方子,着沈家妹到附近的中药房里去抓了药回来,搁在紫陶药壶里煎里,每日服用。
纪孝看见一包一包的中药,十分好奇,每次家妹煎药,小小孩童都会蹲在家妹的身边,久久也不动一动。
孝儿好像继承了你对医药的热情呢。
明珍陪着殊良在客厅里,明珍做活计,殊良看书。
殊良微笑。
明珍知道,殊良已经改变。
换做从前,他一定跳起来,跑进房间里去翻箱倒柜,找出中医蒙学的典籍来,乐呵呵跑到她的跟前,笑眯眯说:明珍明珍,你看,我们给宝宝先学这本书可好?可是现在,殊良的行动慢了下来,常常应她来了来了,却要过上颇久,才会真的走过来。
明珍偶尔会想,这四年时光,改变的,又岂止是一个人的外表?连人的脾气性格,都被这时代所磨砺,变得面目全非。
隔两日,明珍下班回来,换了鞋,放下手里的东西,隐隐听见书房里有人声。
侧耳听仔细了,竟是殊良沙哑的声音在读本草纲目:……弘景曰:芭蕉本出广州,今江东并有,根叶无异,惟子不堪食耳。
气味甘,大寒,无毒。
恭曰:性冷,不宜人。
多食动冷气。
生食止渴润肺。
蒸熟晒裂,春取仁食,通血脉,填骨髓……明珍听了,心里不是不高兴的,因为里头还有儿子纪孝的童音,时时提问:什么是性冷?什么是大寒?什么是不堪食?然后有殊良耐心解释的声音。
明珍洗了手转进厨房,看见家妹已经宰杀了乳鸽,正在拔毛。
见明珍进来,家妹朝书房方向努嘴,喏,爷儿子两人已经在里头讲了一下半天了。
明珍挽了衣袖,在炉子上生了火,准备做晚饭。
现在小少爷都不要我陪他读书了。
家妹有些吃醋。
明珍失笑,让他们两父子多相处相处。
这时有人敲门。
家妹要去洗手开门,被明珍制止,我去罢。
放下手边的油菜,明珍走出去开门。
拉开门,门内门外,两个人俱是微微一愣,心中百转千回,可是脸上却都挂着微笑。
明珍。
门外,淮闵看着明珍齐肩短发拿手绢一把扎起来束在脑后,衣袖挽了两挽,露出两条洁白的手臂,可是看在他眼里,依然美丽无匹。
门内,明珍看见淮闵,穿一身黄绿色军装,英俊挺拔似一株劲松。
淮闵,快请进。
明珍侧身,让淮闵进门。
今天有时间么?在我家里吃饭可好?淮闵点了点头,好。
明珍将淮闵迎进客厅,泡了茶交到淮闵手上,并朝书房喊:殊良,淮闵来了,你们父子等会儿在看书,先出来吃饭罢。
书房里应了一声,又磨叽了一会儿,殊良纪孝两父子才手牵手走了出来。
纪孝看见淮闵,叫了一声干爹。
明珍转眸望向淮闵。
什么时候孝儿认了淮闵做干爹的?淮闵微微勾起唇角,我同孝儿投缘,两位如不嫌弃,我想收孝儿做义子。
明珍与殊良对望一眼,殊良点了点头,应是叶兄不嫌弃我们才对。
纪孝席前,便正式拜了淮闵做义父。
晚饭后,淮闵将一份文件交给明珍夫妻。
明珍,殊良,我今晚便随部队开赴前线,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开拔之前,我想先把这个交给你们。
明珍接过文件,翻开,顿时泪盈于睫。
这竟是她在上海娘家的地契房契等一应文书。
淮闵?!我在上海的旧时同事转给我的,中间转折,他日你们一家回了上海,可以当面去问。
淮闵微笑,伸手摸了摸纪孝的头。
好了,我也该走了。
明珍,我们一起去送一送淮闵罢。
殊良挽住明珍的手臂。
明珍大力点头。
此去,真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他们将殊良送到了九龙塘的港口。
港口码头上充满了待船北上的第十三军官兵,离情依依。
有不少记者在码头前拍照,看见淮闵明珍殊良,忙将镜头对准了这英俊的军官与润雅的少妇同清癯的男子。
闪光灯亮过,三个人的影像永远地留在了黑白胶片上。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叶淮闵登船北上,开赴秦皇岛。
次年一月,于河北密云,战死沙场。
时年二十六岁。
第一百零七章 烟花散尽送走了淮闵,明珍心里的一角,始终空落落的。
午夜梦回的时候,念及往日种种,只得在胸臆当中,缓缓地,无声地透出一口气来。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少年时读的诗句今时今日才明白个中况味。
原来这世上,终有许多人,彼此错过。
而这样的遗憾,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然后加倍地体贴身边人。
公公当年对她所说的那一番话,明珍如今才深切地体认。
工厂已经公布,不日前往上海设厂,将招数名有经验女工前去。
因名单还未公布,所有有资质女工心中都难免忐忑浮动。
家在港岛,有夫有子的女工,自是不愿远赴上海。
而外省籍的女工,在港岛已经安定下来,忽然又转去上海,人生地不熟,语言亦不通,便心下荒凉。
明珍寻了一个傍晚,与殊良商议。
工厂打算在上海开厂,工长说想请我过去做新厂的工长。
明珍与殊良静静靠在一处,坐在门廊前的台阶上。
水泥台阶的两侧,生了淡淡的青苔,氤氲的绿色蔓延开去。
殊良听了,静默良久。
假使你不愿意回伤心地去,我就去和工长回断了此事。
明珍将头倚在殊良的肩膊头上。
十二月里的港岛天气还暖,殊良只穿一件衬衫外罩开司米开襟毛衣。
隔着毛衣衬衫,明珍能感觉到脸颊下头,殊良的肩膀上,已经渐渐长回一些肌肉,不似最初那样瘦骨嶙峋。
殊良听了明珍的话,伸手摸一摸明珍的头顶,让我想一想,好么?明珍点点头,她不打算逼迫殊良做任何决定。
从她看见他活着回来的那一刹那起,明珍已有了这样的觉悟。
少时夫妻,总是殊良让着她多些,惦记着她的喜好,时时处处藏着让她欢喜的小意外,务必教她展颜一笑。
而今,四年过去,换她让着他多些,时刻惦记着他的喜好,无时无刻不给他一点小小意外,教他惊喜。
在他洗澡时,忽然走进浴室里去,替他搓背。
在他睡着时,取出小巧剪刀,替他修剪指甲。
在他看书时,静静泡一杯绿茶,放在他的手边。
这些少时她羞于去做,想不到去做的事情,现在的明珍,都会信手拈来。
殊良有时会得笑,明珍,你待我这样好,我会得变懒。
明珍想一想,没有关系,我们两个人里,有一个人勤快就好了。
这时候殊良就会上前来抱住明珍,将面孔埋在明珍的头发里。
他常常会恍惚觉得这是一场梦。
梦里明珍对他总是格外的好,一切都听他的,依着他,顺着他。
他害怕梦会有醒来的一日。
一旦醒来,就又是地狱苦海。
这时明珍总会反手紧紧搂住了殊良。
隔两日,工长叫住了明珍,询问明珍可考虑好了。
明珍略略为难。
能让我再考虑考虑么?工长深深看了一眼明珍。
可是家里有什么阻碍?明珍摇了摇头。
如果是担心去了上海的吃住,纪太大可放心。
工厂有宿舍,必不教你露宿街头。
难得工长说了一大段话。
谢谢您。
明珍说。
工长挥挥手,元旦前务必给我回复。
明珍朝工长鞠躬。
此人沉默正直,从未试图利用自身权利,在女工身上揩油。
虽则不苟言笑,可是在他手下做事,再愉快没有。
下班回到家里,明珍看见家妹同纪孝,一大一小,围在客厅一隅。
听见明珍回家来的响动,家妹与纪孝齐齐转身,护住身后角落。
明珍挑眉。
有什么我不能看的?小小纪孝口齿清晰伶俐,妈妈等一下再过来。
明珍好笑,可是脚步却停下了,并不上前。
孝儿做什么坏事了,不让妈妈看?妈妈我没有做坏事。
纪孝抗议,妹姨,你同妈妈说,我没有做坏事!纪孝已经长高许多,同父亲相处得久了,不再惦记他的Uncle大卫,也极少提起干爹。
无论是明珍还是家妹,亦都刻意不在纪孝面前提及大卫和淮闵。
小小家庭当中,人人都着意回避过去的四年经历。
妈妈先去洗手换衣服。
纪孝将身手挡得严实,一手还拉了家妹做掩护。
明珍点头,好好好。
等明珍洗手换了衣服下楼来,只见客厅中央立着一棵小树,不及纪孝高,上头挂满了小饰件。
树下堆着礼品盒子。
殊良家妹纪孝三人站在一旁。
等明珍下了楼,纪孝朝母亲扑过来,姆妈,圣诞节快乐!明珍接住了已经到她腰间高矮的纪孝,看一眼殊良家妹,原来竟已到了圣诞节么?港人重视圣诞节,节日气氛浓厚。
大卫在时,也会布置一番。
不料如今大卫回祖国去了,小纪孝同家妹却接过了这个习俗。
圣诞节快乐。
明珍摸一摸纪孝的额头。
妈妈我帮妹姨做了好吃的。
纪孝向母亲说。
明珍矮下身来,我们孝儿长大了,能帮妈妈和妹姨做事了啊。
是啊,孝儿现在可能干了。
家妹笑起来,姐姐,今天我们都布置好了,不用你做饭。
呵,让妈妈尝尝孝儿的手艺。
明珍亲吻儿子的额角。
家妹的罗宋汤已经烧得极道地,苹果馅饼味道也正宗,水果色拉的果粒就大大小小,很不均匀。
一眼便能晓得,肯定是纪孝切的水果。
殊良看着眼前一幕其乐融融的景象,心间微涩。
这是他缺席的四年,是他所不知道的四年。
殊良有时会得自问,倘使明珍没有这样苦苦等他归来,而是跟了大卫,甚至是淮闵,日脚是否会过得更幸福些?这样的想法毒蛇一般缠绕着殊良的心房。
啃啮着殊良。
大卫·罗森伯格将港岛的一座大屋留予明珍,叶淮闵冒死为明珍奔走,到上海去营救他,他们为的,都不是他,而是明珍。
他们爱护明珍,能为明珍提供更好的环境。
可是明珍却为了他,留了下来。
而他现在,不个是一个闲人。
吃过晚饭,家妹将明珍殊良赶出门去。
姐姐和少爷去散步,我和孝儿收拾。
明珍殊良就这样被赶出家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马路上。
路上行人如织,街边的树上系着成串彩色灯泡,一闪一闪,仿佛满天繁星。
两人随着人流朝前而去,蓦然,天空炸开一朵绚丽的繁花,一朵复一朵,升起又落下。
明珍殊良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
维多利亚湾放烟花了啊。
身边有人叹息。
战争的阴霾笼罩在港人头上太久,终于获得宁和,一簇簇缤纷绚烂的烟花,漫天开放,仿佛要将过去种种不快洗刷干净般。
一朵还未散去,便又一朵嘭地一声绽开。
七彩光影映在明珍与殊良的脸上,明明灭灭。
隔了一歇歇,殊良转眸望向明珍。
漫天的烟花再绚烂,也终将散去,可是,身边的这个女子,却始终都在。
她还在,那就够了。
明珍还在,所有的那些在他心头萦绕的的问题,都不过是庸人自扰。
殊良紧紧地,牵住了明珍的手。
我们,回上海去罢。
第一百零八章 命运轮回纪倏云轻轻推开门,只见祖母同妹妹两人头并着头,肩并着肩,低头看相册,祖母的皑皑白发与妹妹鸦羽似的黑发相映成趣,画面温柔得叫人不忍打扰。
可是他还是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两祖孙的回忆时光。
奶奶,青倏,好吃夜饭了。
纪倏云有时候是嫉妒自己的这个表妹的。
青倏自小养在祖母身边,由祖父母亲手带大,因是女孩子,又同祖母格外亲近。
有很多他们之间的小秘密,是他这个长孙无从分享的。
青倏自相册里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竟已夕阳似火。
不知不觉,外婆的故事已讲了这么久。
纪柳明珍也摘了老花眼镜,笑了起来,囡囡回来,一高兴,竟然讲古讲了这么久。
青倏也轻笑,搂一搂外婆肩膀,我们先吃饭,明天继续讲。
纪倏云哗的一声,妠两个人还没讲好啊?我同外婆的言语讲不光的。
青倏朝兄长霎眼睛。
纪倏云摇头,快下楼来,沈阿婆烧了你顶喜欢吃的云腿青鱼饺和紫萝金针菇。
啊,沈阿婆还记得啊?青倏不是不意外的。
少时,家境较之普通人略好些,外公还在世时,常常带他们下馆子。
青倏记得一次去的是老字号美心酒家。
酒家的大堂极之宽敞,没有一点点壅塞感觉。
菜的味道极之清淡鲜美,菜色也十分诱人。
青倏吃过一次,便喜欢上了那里的味道。
不过到底还没有富裕到每次都到美心去下馆子的程度,沈阿婆便凭着记忆,自己反复尝试,做出了这两道美心酒家的拿手菜式。
后来青倏长大,逐渐不再迷恋幼时的口味,转而喜欢美式快餐,这两道菜便渐渐淡出纪家的饭桌。
不料沈阿婆竟还记得她的喜好。
把谁忘记了也不会忘记了你,好伐?纪倏云与青倏一人一边,扶起纪柳明珍,轻轻搀着她,不教老人伤腿受力,慢慢下了楼,到饭厅里吃晚饭。
许是因为最疼爱的外孙女回来的缘故,纪柳明珍的胃口格外好一些,喝掉一整盅冬瓜汤,另吃了一小碗香米饭,菜也吃了不少。
青倏和纪倏云看在眼里,相互交换了眼神,都放下心来。
伊刚手术好时,常常哀声叹气,不肯好好吃饭,精神也总搭不够。
如今看来,倒是心病作祟。
吃过晚饭,两个孙子推祖母坐在轮椅里,趁着太阳已经下山,外头晚风轻拂,空气凉爽下来,到外头散步。
幽静的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多似青倏一行,饭后出来散步。
有人认识纪柳明珍,看见老人被孙子孙女推出来,便上来打招呼,纪家阿婆,侬脚好点了伐(你脚好点了吗)?纪柳明珍微笑,张阿姨,好多了,谢谢侬。
张阿姨朝纪倏云点了点头,又转而看向青倏,啊呀,格不是青青么?从美国回来了?青倏朝张阿姨微笑颌首。
啊呦喂,已经长了嘎大了,有男朋友了伐?肯定老多宁追求额(已经长怎么大了,有男朋友了吗?肯定很多人追求的)!青倏只是笑,并不多话。
纪柳明珍与张阿姨应酬了两句,便由孙子孙女推远了。
明天弄堂里就全晓得青倏回来了。
纪倏云等离得张阿姨远了,才低声嘀咕。
纪柳明珍伸手轻拍孙子的手背,伊只不过是比较热情,没坏心的。
纪柳明珍微笑,张阿姨是她工厂里的小师妹,退休了在同一个退管会里,又住在一个居委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要打交道的。
人家的事管得嘎热情,自家屋里厢事体倒不晓得管管好。
纪倏云继续嘀咕。
伊拉老公跟小保姆搞不拎清,伊哪恁不去管?青倏听得发噱。
想不到自家哥哥也这样八卦。
纪柳明珍赶紧用手稍微着力,打了一下孙子的手背,你不要瞎说,张阿姨还要做人的。
张阿姨的老公是退休工程师,张阿姨热中街道退休干部活动,便请了个保姆,照顾丈夫。
时间久了,张阿姨的丈夫似乎便同那小保姆有了感情。
她几次同沈阿婆一道去买菜时,碰见那小保姆,都听见那小保姆口口声声提起自己的男主人阿拉徐工哪恁哪恁(我们徐工怎么怎么),口气中的亲昵,毋庸置疑。
每当这时,纪柳明珍都会想起已经去世的老伴殊良。
殊良这一生,直到因肺功能衰竭过世,心里眼里,都只得她一人。
家妹在他的眼里,似一个妹妹一个家人,多过帮佣或女人。
她终究比较幸运,遇见一个对她忠贞不二的男人,一生一世,心里再装不下旁人。
次日,大舅舅纪孝全家,大姨妈纪蕙良,母亲纪蕙淑,大表哥倏河一家,全都到了纪园。
青倏没有看见父亲,抽空私下里问母亲,妈妈,爸爸呢?纪蕙淑微微勾了勾嘴角,搓麻将去了。
一听说要到外婆这里,中风都好了。
青倏叹息。
父亲是工人出身,后来下海做了生意,辗转自外地同母亲一起回了上海,仿佛总觉得岳家对他的工人身份有所不满,心里便存了隔阂,总是不爱到岳家来。
除了过年过节,不得不出席的家宴,其余都千方百计招借口推托。
久而久之,纪家上下,都晓得姑爷不爱往岳家走动。
即使如此,外祖父母还是疼惜宠爱青倏。
所以青倏又格外地敬爱外祖父母。
青倏叹息。
所以中国人追求门当户对,是不是?那你今天晚上住一晚?我明天和你一起回去看爸爸。
青倏挽住母亲的手臂,惊觉伊的手臂肌肉已经松弛。
好。
纪蕙淑保持脸上得体的微笑,你爸爸吃外婆的醋,女儿回来,第一时间不是去看他,反到跑到外婆家里。
青倏好笑地看母亲一眼,我担心外婆的身体,爸爸不会怪我的。
他的口头禅就是‘你们纪家门眼里没有我姓卫的’。
青倏骇笑,竟不知道父亲有这样的心结。
纪蕙淑拍拍女儿的脸颊,你哄哄他就好了。
青倏的心里,却有一点担忧,看了外祖父母相敬相爱相携相守的一生,再看自己的父母,仿佛母亲竟不幸福。
幸好她回来了,多陪外婆的同时,也多陪陪父母罢。
青倏心里想。
并不知道,属于的她的命运已经开始转动。
第一百零九章 倦鸟回巢青倏母女回到家里,父亲去搓麻将还没有回来。
纪蕙淑将女儿的行李拖进房间里去。
青倏在父母家的房间十分干净,一副常年没有人居住的样子。
事实也是如此。
纪蕙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为了摆脱自己资本家子女的帽子,响应号召,上山下乡,竟去了徽州铁矿。
即使纪家已经将工厂药房统统上交国家,公私合营,也不妨碍纪家较之普通人家更优渥的生活水平。
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席卷了整个国家,如纪家这样的,到底也不能幸免。
纪蕙淑哪怕穿着一色军绿衣服,铰了头发,举手投足之间也还是带着一派用现今的词儿来说的小资情调。
学校里批判批斗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教她心生恐惧茫然。
彼时纪孝已经三十岁,娶了三代贫下中农,工人阶级的妻子,狠了狠心,便教妹妹上山下乡,劳动改造。
纪蕙淑满含眼泪地离开了父母兄姐,上了火车,挤在人堆里,到了徽州,后被安排在一处铁矿工作。
这一呆,就是将近十年。
神州大地的那十年浩劫已经过去,百废待兴,经济建设开始步上了加速轨道。
纪孝写了信到徽州,说父亲母亲担心她的婚姻大事,毕竟她已经二十六岁。
纪蕙淑的性格里,遗传里母家的固执,徽州当地不是没有条件相当的男子追求,可是她始终不肯答应,直到遇见了同是上海来的知青卫国忠。
就此嫁了。
两人趁过年时,回到上海,禀明了双方父母,在美心酒家摆了五桌酒席。
这在当年,算得上是极风光的了。
次年,纪蕙淑生下了女儿青倏。
徽州的条件比之上海恶劣不知凡几,纪蕙淑思来想去,一狠心,等女儿五十六天出了月子,就放到了上海,父母的身边。
为此卫国忠不免与纪蕙淑吵了一架。
为什么要放在你家,不放到阿爷阿娘眼门前?卫国忠觉得自己的父母受到了怠慢,孙女不放在爷爷奶奶跟前,倒放在了外公外婆家里。
纪蕙淑淡声解释,阿爷阿娘屋里厢地方小,还有大伯伯二伯伯小爷叔堂兄弟姐妹嘎许多人,囡囡住过去,人多嘈杂,阿爷阿娘也照顾不过来。
外公外婆那里,阿哥阿姐已经结婚住出去了,过年过节才回来。
房子那么大,外公外婆照顾囡囡一个比较轻松。
就此将青倏放在了外祖父母家里,由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直到出国。
后来改革开放,卫国忠纪蕙淑双双买断了自己在徽州铁矿厂的工龄,返回上海,卫国忠下海经商,做建材生意,纪蕙淑经哥哥纪孝介绍,进了体育局工作,买了自己的房子。
然而女儿青倏从小住在祖父母家中,早已经习惯,很少呆在父母家里。
卫国忠因此不知生了多少闷气,长时间不同纪蕙淑讲话。
还是纪柳明珍知道了,过去劝和女儿女婿,又答应双休日与年节假日让囡囡过来住,才算平息了两夫妻之间旷日持久的一场冷战。
可是,留给青倏的房间,还是显得冷清,没有人气。
青倏少有私人物品,留在父母家里,多数都在外祖父母家。
晚上,卫国忠散了麻将回到家里,看见妻女已经布置好了碗筷,四菜一汤已经盛好了放在桌上,只淡淡地朝女儿微笑,囡囡回来了。
爸爸,我担心外婆身体,先去看外婆了,你别吃外婆的醋啊。
青倏先给父亲盛了一碗椰青老鸽汤,爸爸喝喝看,我和妈妈煲了两个多小时呢。
卫国忠接过女儿递来的碗,小呷一口,点头,嗯,味道满正宗的。
能得到爸爸的肯定,那一定是好的。
青倏笑了起来。
父亲在徽州苦怕了,回到上海自己做了生意后,常同人在饭桌上谈合同,尝尽美食,是不折不扣的老饕。
父亲说味道正宗,那肯定错不了。
一家三口吃完饭,纪蕙淑进厨房切水果去了,卫国忠点起一根香烟,吞云吐雾。
爸爸,医生说糖尿病不能抽烟的。
青倏叹息。
父亲竟这样不爱惜身体。
卫国忠一愣,随即笑,傻女,人生在世,若为了能多活几年,放弃享受,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青倏听了,却找不到依据来反驳父亲的论点。
是,人活一生,自是应该好好享受生活。
如果为了多活几年,放弃享受,那么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青倏劝不了自己的父亲,只好叮嘱,要是觉得不舒服,千万不要拖延,一定要去看医生。
知道了,乖女。
卫国忠向女儿秀自己半生不熟的粤语。
听得明珍发噱。
纪蕙淑端着一盘切好的甜橙出来,看见两父女笑成一团,知道低气压已经过去。
青倏这次回来,还走不走?纪蕙淑问女儿。
青倏想了一想,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就不走了罢。
怎么,那边的工作辞了?卫国忠问。
当年女儿大学毕业,去了美国留学,在那边找到了一份工作,为华人设计师做助理,后来升了职,是一份人人看好的职业。
公司打算派我到澳大利亚的门店工作一年。
说起来是平职调动,可是等同于降职。
等我一年后回美国总部,我原本的位子已经教人占去,哪里还有我出头之地?青倏看得再明白没有,那个年轻的英国男子,不但有才能,还有手段,哄得设计总监心花怒放。
相比之下,同为女性又都来自中国的卫青倏就隐隐成为了一种威胁。
只是青倏不打算和父母谈及这些。
到爸爸公司来罢?卫国忠问女儿。
爸爸,我学的是服装设计,不是建筑设计。
青倏失笑。
你先去外头应聘看看,要是找不到合适的,就到你爸爸公司里头去。
做生意谁不是从头开始学的?纪蕙淑替两父女做了决定。
知道了,姆妈——青倏留在了上海,不回美国了。
第一百一十章 疑是故人青倏约了时间,与品牌顾问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见面。
青倏原本打算自行寻找工作,前去应聘。
奈何大舅舅已经替她觅到捷径。
青倏的大舅舅也是自有一段传奇的人物。
一九五七年,当时的中国掀起了一股反右运动的高潮。
中共中央发出了一份由主席起草的《关于继续深入反对右派分子的指示》,要求深入揭发右派分子的斗争一方面正在向地县两级(城市向区级和大工矿基层)展开,一方面又必须在中央一级和省市自治区一级各单位深入地加以挖掘。
这厂全国范围内开展,持续近一年时间的群众性政治运动,把大批知识分子、爱国民主人士和少数党员干部等错划为右派分子,人数高达五十五万之众。
很不幸地,经历过战争的创伤,曾经以为终于能得以平静生活的纪殊良柳明珍夫妻还是被卷进了这场政治斗争。
纪孝眼见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工作的父亲被划成了右派,送去劳动教养,心中的愤懑不言而喻。
父亲被送去劳动教养,母亲一个人,靠着纺织厂的工资支撑一家四口的开销,不是不辛苦的。
还在上中学的纪孝,眼见母亲的辛苦,又不忍再承受学校里老师同学异样的眼光,一狠心,退了学,上船去当了船员。
十六岁少年还不宽厚的肩膀,分担起了母亲养家的重担。
慢慢由水手做到二副大副,最后做了船长。
等十年动乱过去,纪家摘去了右派资本家的帽子,归还了老宅,四十岁时,纪孝成为了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新海事局副局长,不用再常年在海上漂泊。
工作和生活的经历,为纪孝带来了丰富的人脉。
倘使青倏愿意,考进海事大学,毕业出来到海事局工作完全不成问题,只是青倏始终受外婆影响,更愿意靠自己努力。
为此纪孝大为扼腕。
儿子自主创业去了,想让外甥女少走点冤枉路,不料青倏也是个梗脾气,也自己跑到美国留学去了。
今次青倏回来,纪孝再不顾外甥女的反对,替青倏联系了旧时下属,为青倏约见了这位品牌顾问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
青倏不好教舅舅失了颜面,只好打扮妥当,前去面试。
接待青倏的,是一位年逾四十的中年女士。
该女士身形优雅,着一条象牙白色连衣裙,黑色短发统统梳在脑后,耳朵上戴着豌豆粒大小珍珠耳钉,穿珍珠白皮鞋,意态从容。
待秘书打开门,让青倏进门,伊自办公桌后起身,绕过桌角,趋前与明珍握手。
伊的手指修长有力,手心温热,有种极亲和的气质。
青倏与该女士简短寒暄后,递上自己的简历。
该女士姓易,十分随和地叮嘱青倏,唤伊易太就好。
青倏点头,隐隐听出易太有粤闽口音。
易太仔细翻看了青倏的简历,又以英文向青倏提了几个问题,等青倏以流利美式英语做答后,易太点了点头。
卫小姐可了解我们品牌顾问公司的主要职能?易太等青倏彻底放松以后,忽然问。
青倏微微苦笑,果然还是要过这一关的。
青倏学服装设计,说起来还是受外婆的影响。
少时在上海生活,一切都需凭票供应,柴米油言衣食住行,一件的确凉衬衫已是极奢侈的华衣。
外婆为了教自己的女儿孙子孙女走出去不至于失礼,总是想方设法,将大人不穿了的旧衣,重新改了,剪短袖子或者收一收腰身,给大姨妈和妈妈还有青倏穿。
青倏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事之一,就是静静坐在外婆身边,看伊拿一把竹尺一块粉笔,在衣服料子上比比划划,然后放到缝纫机上去轧轧轧一踩,一件新衣服便成形了。
有时青倏晚上睡了,次日醒来,床头已经有一件新裙子,不知教小小少女多么高兴。
穿到学校里去,羡煞一众小朋友。
后来青倏大学读了服装设计,全家都说,这是受了外婆的遗传。
大学毕业后,留学去了美国帕森设计学院,青倏在华人设计师麾下做助理,所做工作,始终都围绕着服装设计,从面料到剪裁到打版,青倏的世界就是服装服装服装。
如今叫青倏临时抱佛脚,彻夜研读关于品牌顾问方面的知识,不是不辛苦的。
思来想去,青倏不打算死记硬背。
我对品牌策略与设计管理并不很了解,可是我愿意学习。
请给我机会。
易太点了点头。
很好,这是个诚实的女子。
她早已经从介绍人以及青倏自己的简历中得到青倏完全不了解品牌顾问公司的事实。
假使青倏不懂装懂,死记硬背,她大抵会毫不犹豫地拒绝青倏。
可是青倏选择了诚实以对,自曝其短。
这样很好。
不懂,可以从头学起,最最最怕不懂装懂,一瓶不满,半瓶晃荡。
易太微笑,卫小姐,不麻烦的话,请明天上午八点半准时来公司上班,实习期三个月,工资……易太报了一个数目,卫小姐可能接受?虽然不能同在美国时同日而语,可是,青倏愿意接受挑战。
她已经袒诚,自己对新工作全不了解,可是易太尚愿意给她机会,那么她怎可以辜负易太,辜负大舅舅?易太站起身来与青倏握手告别。
希望你在此间工作愉快。
次日青倏准时上班。
公司里的员工只来得及同青倏做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便全力投入到工作当中去。
青倏被分派到品牌顾问一组,小组成员多为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打过招呼,组长拉过白板,将承接品牌的资料简短地标注在白板上,随后示意秘书分发材料。
因青倏是新人,组长也并不向青倏提问,青倏便坐在长方会议桌后头,静静阅读手边资料。
罗氏制药有限公司,成立于一九一九年,研发并生产各类西药与保健药品。
在其西药成功进入大陆市场后,现在将眼光放在了具有巨大潜在购买力的保健品市场。
但已经有安利纽萃莱等品牌登陆中国在前,罗氏想要拓展中国区市场,将是一项重大考验。
罗氏的预期目标是,先占领中国区高端市场,并向中端渗透。
罗氏非常重视这次的中国区市场拓展,给了我们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后,他们的新任董事长兼执行总裁大卫·罗森伯格先生将亲自前来听取我们顾问公司的报告。
组长在最后宣布。
青倏倏忽抬起头来。
大卫·罗森伯格?是巧合,还是——第一百一十一章 物是人非次日青倏准时上班。
公司里的员工只来得及同青倏做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便全力投入到工作当中去。
青倏被分派到品牌顾问一组,小组成员多为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打过招呼,组长拉过白板,将承接品牌的资料简短地标注在白板上,随后示意秘书分发材料。
因青倏是新人,组长也并不向青倏提问,青倏便坐在长方会议桌后头,静静阅读手边资料。
罗氏制药有限公司,成立于一九一九年,研发并生产各类西药与保健药品。
在其西药成功进入大陆市场后,现在将眼光放在了具有巨大潜在购买力的保健品市场。
但已经有安利纽萃莱等品牌登陆中国在前,罗氏想要拓展中国区市场,将是一项重大考验。
罗氏的预期目标是,先占领中国区高端市场,并向中端渗透。
罗氏非常重视这次的中国区市场拓展,给了我们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后,他们的新任董事长兼执行总裁大卫·罗森伯格先生将亲自前来听取我们顾问公司的报告。
青倏倏忽抬起头来。
大卫·罗森伯格?是巧合,还是——囡囡新工作还适应罢?纪柳明珍同外孙女青倏两人坐在客厅里玩停车场益智游戏。
游戏是青倏的大舅舅纪孝拿来的,一只白色方形底盘上有横向纵向大小不一的格子,以及各色汽车,可以放在底盘上,按照一定要求组合排放,随后要求将一辆红色小车自众多车辆的包围当中设法走出来,类同与中式的捉放曹。
游戏统共有一百零八种组合排列,前三十种给幼童开发智力,后五十种则给成人脑力激荡,八十种以后,为高智商所设,十分繁杂。
纪孝见母亲躺在床上,怕老母厌气,想方设法找了许多类似玩具回来。
纪柳明珍一下子喜欢上了停车场游戏。
青倏也曾在电脑里玩过,便自告奋勇陪外婆一起玩。
不过玩了几局,青倏已经败下阵来。
青倏全无空间概念感,往往想破头皮,还没有端倪,可是外婆已经三下两下,将红色小车开出来了。
纪倏云在一旁看得发噱,难怪青倏去国三年,竟然还学不会开车。
然而纪柳明珍于此,却有非同寻常的天赋,已经玩到九十多种组合排列。
外婆是高智商人群。
青倏不由得太息。
那你便连小童都不如。
纪倏云总算找到机会,刺激青倏。
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青倏扑身上去,狠掐表兄手臂。
纪倏云大笑着躲来躲去,一边向祖母告状:阿娘,侬看看较,伊小辰光就是格恁样子欺负我的(奶奶你看看,她小时候就是这样欺负我的)。
纪柳明珍与沈阿婆看了,笑得打跌。
两兄妹追打了一会儿,青倏气喘吁吁地回来,继续陪外婆玩游戏,不料听见老外婆飞来一问。
青倏一愣。
新工作到底不是专业对口,虽然有共通之处,然而却没有捷径可走。
开分析会议时,组长与同事思维跳跃,常常青倏还在认真思索上一件提议,他们已经跳到下一条去了。
并没有人打算为新来的菜鸟缓一缓速度。
这是竞争顶顶残酷的行业,你跟不上,便只能被淘汰。
青倏的吃力,可想而知。
但青倏不准备向老外婆诉苦。
还好。
到一个地方,多看多听总不会错。
纪柳明珍一边移动游戏盘上的小汽车,一边对外孙女说,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
可是,师傅不会毫无保留,悉数将压箱底的看门本事教卑你,所以你更加要仔细观察,从以往的工作成绩中寻找答案。
纪柳明珍说完微笑,手下的红色小车已经从游戏盘的缺口走了出来。
外婆你是神人。
青倏佩服得五体投地,内心的一角倏忽便敞亮了起来。
谢谢外婆。
纪柳明珍轻轻搂一搂外孙女。
青倏脸上的郁郁之色,历经尘世沧桑的她,怎会看不懂?可是女孩子有女孩子的自尊要强。
当年青倏在高中里成绩并不算优秀,老师给伊的评语是死读书。
青倏听了,回到家里,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
纪柳明珍在门外听得心如刀铰。
然则青倏哭过了,第二天拉开房门,仍静静上学去,继续死读书,晚上回来,不做完作业不肯吃饭,十点做完,十点吃饭,十一点做完,十一点吃饭,把老伴殊良心疼得直拿拐杖戳地板。
就这样,拼命用功,出乎意料地考上了纺织学院服装设计系。
连老师都说,想不到卫青倏临场发挥得这么好。
可是没有看见卫青倏挑灯夜读的辛苦。
然而纪柳明珍比任何人都晓得,外孙女清秀美丽的肉身底下,藏着一颗倔强的灵魂。
青倏,要不然到哥哥公司来罢。
纪倏云听了一会儿,在一旁说。
他开了一家物流公司,规模不小。
……青倏瞪了自家哥哥一眼,这是什么口气?仿佛肯定她在顾问公司干不下去,做不长久似的。
思及明天就要见到罗氏制药的老板,青倏有片刻的闪神。
外婆,您同以前的朋友还有联系么?青倏小心翼翼地问。
以前的朋友?什么朋友?纪柳明珍将游戏收起来,交给一旁的沈阿婆。
就是——徽州与港岛时期的——朋友。
青倏斟酌了一下,还是问。
徽州与港岛啊……纪柳明珍陷入了短暂的回忆状态,随即微笑。
囡囡,过去的朋友,失去联系的失去联系,过世的过世,现在想想,似乎竟没有朋友了。
那太外公外婆舅公姨婆他们呢?你太外公外婆早已经去世了。
纪柳明珍神思迢遥,建国以后,我和你外公受了两次冲击,期间早断绝了与海外的联系,直到改革开放以后。
有一年,从美国来了一封信。
寄信的人,是你的小舅公明耀。
青倏与纪倏云都安静了下来。
他在信里说,你太外公外婆四一年的时候,带着明珠明辉承熙乘船去了美国,按照信件上的地址,找到了他与世钊。
他们一直设法寻找我的下落,可是始终没有我的音信。
只知道纪家败落了。
等到了八二年的时候,才尝试往上海的三个住址寄信,希望能有所收获。
青倏和纪倏云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这是他们都不知道的过往,他们都好么?纪柳明珍轻轻一笑,你太外公外婆都活过九十岁,才在睡梦中去世,十分安详,俱是喜丧。
你的两个舅公都在美国结婚生子,早已经在那边落地生根。
你的姨婆嫁给了世钊……青倏诧异地挑了挑眉毛,世钊,那个那么喜欢外婆的世钊,最后竟然娶了外婆的妹妹?你明珠姨婆性格活泼开朗,世钊同她在一起,日脚想必更开心些。
纪柳明珍微微一笑,伸手掖了掖鬓边的碎发,他们生了五个孩子,以后我把他们的全家福找给你看。
看见外婆脸上那悠然澹泊的神情,青倏想,外婆是真的放下了罢?过去种种,已成为记忆里的一角碎片,偶尔闪过一线明光,却再不能教人为之喜为之悲。
你两岁的时候,你小舅公一家曾经回国探亲,不过你年纪还小,恐怕已经忘记了。
我记得。
我还收到了礼物呢。
纪倏云举手。
彼时他已经九岁,舅公一家还带他们去国际饭店吃饭,并送了不少当时算得上是稀罕,现在则很寻常的物件做见面礼给亲戚。
送给他的是一套学习用品,包括可以换笔芯的自动铅笔,卡通橡皮,在不同角度会看见不同图案的直尺,电动卷笔刀等等。
他次日带到学校里去,不晓得多风光,小朋友都得排队,只为了碰一碰他这些从美国来的新式武器。
自然,再过两年,这些东西便都寻常得再寻常不过了。
可是在当时的小孩子眼里,这简直就是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
直尺和橡皮上的唐老鸭米老鼠图案为少年们津津乐道了许久。
青倏你也有的。
纪柳明珍朝沈阿婆点点头,沈阿婆便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捧着一个小匣子回来。
纪柳明珍打开小匣子,取出一件东西,递给青倏。
青倏接在手里,浑身一震。
那是一枚小小田黄石镇纸,雕刻成小猴子吃蟠桃的样子。
那田黄石石质极为温润、绵密、细腻,握在手里,沁凉如水。
青倏望进外婆的眼睛里去。
这分明是当年两个少年交换的定亲信物!这是你姨公给你的见面礼,希望你以后能找个良人。
青倏的眼睛湿润起来。
他们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良人,所以,他不再保留那件信物,而是交还给了外婆。
有生之年,他们终是错过。
青倏心中百转千回,终于没有问:那么大卫·罗森伯格呢?等她见过了此人,再决定是否要告诉外婆罢。
第一百一十二章 白发老者周一早晨起床,青倏洗漱下楼,看见沈阿婆已经准备了香糯清甜的香米粥,连同马路对面生煎店的蟹粉生煎包。
沈阿婆熬粥并不用电饭煲,而是沿用旧法,拿一只陶罐,将洗净的米装进去,放上足量的水,先大火煮开了,然后转成文火,一点点熬得米开了丝,将米油都熬出来。
根据四时不同,又添加各色辅料,荷叶丁胎菊枸杞,不一而足。
青倏问过阿婆,为什么不用电饭煲?岂不是省时省力许多?沈阿婆便笑一笑,拍拍青倏的手。
阿婆年纪大了,许多事这么多年做下来,早已经成为习惯。
侬教我换种方法,反而做不来。
沈阿婆宽看见青倏下楼,连忙招呼青倏坐下吃早点心。
外婆呢?青倏看见沈阿婆已经摆好了四副碗筷,可见外婆已经起了。
大弟推伊到花园里去了。
沈阿婆笑眯眯笑眯眯,侬回来哉,伊一开心,也肯动一动了。
老底子每天都到花园里锻炼,停了交关日脚,现在又恢复了。
说话间,纪倏云推开门,倒退着引轮椅进入饭厅。
外婆。
青倏过去,伸手,帮助哥哥抵着门,不让门反弹回来。
囡囡醒了。
纪柳明珍一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绾成干净的髻,以一根老银雀头簪固定在脑后,精神矍铄,决看不出已是八十五岁高龄。
青倏有一次听大舅舅说笑话,言同外婆一道乘公交车出门,上了车,人家看见外婆和大舅舅,竟然只让位子给大舅舅坐,而不让位子给外婆。
青倏听得哈哈大笑,可见外婆看上去多年轻后生。
青倏当时以为是大舅舅夸张了,可是现在看起来,倒不见得是大舅舅杜撰。
外婆哪恁不叫我一起?青倏和纪倏云将外婆推到餐桌前,替外婆在膝上铺好干净米色大餐巾。
纪柳明珍细细看外孙女眼底的淡淡青痕,微微一笑,你工作辛苦,多醌一歇歇也好。
阿娘偏心,难道我工作不辛苦?纪倏云听了,在一旁怪叫。
侬有啥体辛苦?自己当老板,迟到早退也没人管,出入都车接车送,有啥好辛苦?纪柳明珍笑起来。
阿娘,我满好生做女小囡额闹(奶奶,我满好生做女孩子的)……纪倏云朝祖母发嗲。
青倏做一个打冷战的动作,假装拂去满身鸡皮。
两兄妹彩衣娱亲,教老祖母一顿饭吃得开开心心,随后青倏上楼去换了衣服下来。
纪倏云见了,吹一声口哨。
当年的小小少女,如今穿一件珍珠灰色丝绸衬衫,底下穿一条高腰深青色及膝裙子,配一双三寸高根鞋,拎一只公文包,看上去,竟也有模有样,一副职业女性的格调。
青倏跑进办公室去,要迷倒一片。
纪倏云打趣道。
青倏倒不觉得这一身如何迷人,不过是最寻常的职业装打扮罢了。
待要出门前,纪柳明珍叫住了外孙女。
青倏等一歇歇。
青倏停下脚步,只见沈阿婆将一只尺长寸宽锦盒取过来,交给站在一边等着送青倏去地铁站的纪倏云。
纪倏云揭开盒盖,哗地一声。
阿娘藏了这么多好东西!青倏听了,忍不住好奇地探过头去。
随后也不由得哗一声。
盒子里是一串浅浅蓝色珍珠项链,光润亮泽,颗颗圆润温雅,静静躺在盒子里。
青倏学服装设计多年,对配饰也略有研究,这样一串天然合浦走盘珠项链,在市面上如今也不多见,是有市无价的极品。
青倏曾经在纽约参加服装发布会时,看见一位贵妇戴过类似的珍珠项链,伊很得意地说,是日本北海道天然珠,要几万美金。
纪柳明珍听见孙子孙女哗声连连,浅笑起来,当年你们小太外婆给我的嫁妆,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几经变迁,想不到竟然留了下来。
我看囡囡今天这套衣服单薄了点,拿它压一压。
青倏咋舌。
拿如此名贵的东西给她压场面,外婆真大手笔。
阿娘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纪倏云做吃醋状。
纪柳明珍拍孙子的腰侧,先送囡囡去上班,要伊是迟到了,唯你是问。
等下了班回来,你自己过来拣一样喜欢的去。
纪倏云替妹妹将珍珠项链戴在伊纤细修长的脖颈上,退后一步,啧啧赞叹,果然压得住。
青倏提早三十分钟进公司,不意外看见已经有人在办公室里泡咖啡。
早。
看见青倏,只淡淡说声早,并不热络。
早。
青倏放下公文包,整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也走进茶水间,泡一杯八宝茶。
茶是沈阿婆自己配的,据说有美容养颜宁神的功效,口味清恬,十分得青倏的欢喜。
没过多久,组长组员先后进了公司,八十三十分,准时进会议室开晨会。
九点整,罗氏制药的大卫·罗森伯格先生见莅临,听取我们的市场分析报告和品牌行销策略。
我们已经有了方案一,和备用方案二,除此以外,如果大卫·罗森伯格先生如果还想听取其他意见,也请各位踊跃发表个人意见,我们集思广益,争取让罗森伯格先生不虚此行。
整组人蓄势待发,青倏受到感染,不觉也抖擞精神。
到了九时整,前台接待小姐打电话上来,罗氏制药总裁一行已经抵达。
组长立刻到电梯前去迎接罗氏一行人,略做寒暄介绍,便将他们引往会议室。
青倏因是新人,便静静站在所有组员身后,望着电梯口。
当电梯打开时,青倏透过人群,初初望见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满头银发,深目高鼻薄唇,即使岁月在老人面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也不难看出老者年轻时,是一位极英俊的男子。
老者身后另有两个面目相似却气质迥异的年轻男子和一个中年女子。
一行四人,俱是淡定优雅,并不气势凌人。
青倏在纽约见过颇多名人,进出时由保镖环绕,三尺以内不得近身,稍有动静,高大威猛保镖便怒目以示,横加指责。
该名人则自始至终毫无表情,墨镜遮面。
相比之下,这一行人的作风十分平民。
仿佛感觉到了青倏的注视般,白发老者的视线透过人群,落在了青倏脸上,停伫了数秒,便移了开去。
众人移师会议室,开始进行会议流程。
保健品市场现今几趋饱和,要想开拓中国区市场,并非易事,然而一旦能占有市场一定比率,那么利润将是极其可观的。
这也是罗氏在港澳台地区获得市场占有率后,想要进一步进军大陆市场的原因。
老者与同行的三人都没有要求翻译,可是顾问公司还是贴心地替他们准备了一个同声翻译,不料老者听了一会儿之后,默默摘下了同声翻译的听筒。
此外一行人始终没有打断过整个分析过程,听得极认真。
最后组长将行销策略进行了详细的解说。
老者很仔细地听完,随即小声地与随行的年轻男子耳语片刻,然后抬起头来,我还想听一听备用方案。
竟是一口略带南音的中文,流利而醇厚。
一直全神贯注于分析会议的青倏猛地抬头望向白发老者。
会说中文的大卫·罗森伯格,会是外婆的大卫·罗森伯格么?那老者又一次在青倏注目于他时,将视线落在了青倏脸上。
并,淡淡地开口问,这位苏西小姐贵姓?青倏在公司里的英文名字是苏西,作为一种惯例,公司里所有的人,都相互叫彼此的英文名字,安娜彼得托尼大卫利利丝……青倏没想到老者竟然在那么简短的介绍过程当中记住她的名字,组长即时将眼风扫向青倏:快回答,不要冷场!不知恁地,青倏面对这个位高权重的老者,并不紧张,甚至觉得有些亲切,也许,是因为外婆的故事罢?免贵姓卫。
青倏朝老人颌首。
姓卫……老人的声音里,仿佛有淡淡的失望似的,你对这份行销策略有什么看法?我?青倏以眼神问。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是的,你。
青倏左右看一看,包括组长在内的所有组员都绷紧了神经,半个月的努力,千万不要毁在你的手里!青倏在脑海里迅速组织了一下,随后问:您服用贵公司的保健品吗?老人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是的,我服用它们。
您觉得效果好吗?对我而言,效果不错。
那么——由您亲自现身说法,说服力会不会更好?青倏问。
现在的保健品广告,无非是找知名演员或者运动员,拍摄广告,进行推广。
可是有时候,高端市场人群,并不见得喜欢由这些演员代言的产品。
老人再次笑起来。
青倏听见他用英文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I like her!会议最终由老者决定,依青倏的思路,再做一个行销策略,一周后再听取报告。
散会以后,青倏明显感觉到同组同事看她的目光有所不同。
上洗手间时,青倏听见隔壁办公室的秘书与她上司的秘书在议论她的背景。
听说是海龟,家里极有钱,出来上班根本就是玩票,公司的死活,才不在伊眼里。
今天开会据说语不惊人死不休?看伊平常不声不响,原来会得巴结的人平时不叫。
青倏啼笑皆非,垂头看自己颈间挂着的珍珠项链,外婆,还好你今天给我压一压身,否则我真要跳出去同她们理论。
下班回家,外婆和沈阿婆都没有问青倏今天开会结果如何,伊们一贯不给青倏压力。
吃过晚饭,沈阿婆拒绝了青倏的帮忙,进厨房洗碗去了,纪倏云与祖母在客厅里玩停车场游戏。
青倏无事,正打算上楼去研究行销策略,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我去开门。
青倏走出去,左右现在就她最空闲。
谁啊?青倏拉开角门上的小窗,问。
门内门外,白发老者与青倏,相顾,错愕。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间有情片刻错愕很快过去,白发老者身后的年轻人微笑,卫小姐,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年轻人的中文颇流利,带着一点点口音,然而一管嗓音极低沉醇厚,仿佛大提琴般,教人过耳不忘。
然则青倏只是淡淡地颌首,出了公司,罗氏一行于她,只是陌生人。
青倏不打算贸贸然向突然找上门来的陌生人大开中门。
白发老者久经沧桑,怎会看不出年轻女郎眼底深出的淡淡戒备?只拄着手杖站在门外,并没有上前一步的打算。
卫小姐,原来你住在这里。
大卫·罗森伯格透过青倏的肩膀,望进庭院里去。
庭院之中绿树环抱,鲜花掩映,大片大片的爬山虎繁茂得仿佛一墙碧水,在傍晚的风里摇曳伸展,让人一眼看去,只觉得充满盎然生机。
住在这样的庭院里,想必,心情是安适舒展的罢?大卫·罗森伯格暗暗地想。
是,我住在这里。
青倏心中忖度老人的来意,会是来找外婆的么?假如他真的是外婆的大卫·罗森伯格——卫小姐请别介意,我想向你打听此间以前的一家人家,家主姓柳。
大卫·罗森伯格心中的期望并不高。
六十五年时光过去,他已经是耄耋老者,也许今日睡去,明朝再不醒来。
岁月待他,已是宽容。
他不敢想象明珍这六十五年间的遭遇。
中国成立后的那些历史,他通过报纸杂志等渠道,略有耳闻,像明珍那样阶级出身的,于之后的三十年间,遭遇坎坷。
许多人忍受不了折磨,早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有人虽然活了下来,可是落得满身病痛,来不及享受美好时光,便蒙主召唤。
而明珍呢?她遭遇过什么?可还健在?是否仍居住在这座城市里?一切都是未知。
他只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牵念,想在有生之年,见她最后一面,所以贸然前来。
不料,吓着了小女孩儿。
青倏,是谁来了?都站在门口做什么?身后,传来纪倏云的声音。
纪倏云与祖母玩益智游戏,久等不见青倏回来,便走出来察看,却见青倏一手把着角门,一边与门外的人交谈。
青倏回头,看见自家兄长,略一迟疑,还是据实以告,是罗森伯格先生,好像是要找外婆。
罗森伯格?纪倏云的眼中明光掠过。
大卫·罗森伯格越过青倏的肩头,看见了纪倏云,眼前仿佛掠过一张熟悉的面孔。
——殊良——连青倏的眸光都忍不住微微一动。
罗森伯格先生,请少候,容家妹与我进去问一问。
纪倏云说完,拉过青倏,伸手合拢角门上的窗口。
要不要告诉外婆?青倏与兄长商量。
……还是问外婆一声比较好。
纪倏云沉吟片刻后决定,既然有本事找上门,即使我们今天想办法回断了他,等我们都上班去了,他还是会找过来的。
倏云哥哥知道罗森伯格。
青倏忽然道。
纪倏云瞥了一眼妹妹脸上肯定颜色,唔了一声,旋即淡声道:青倏你也知道。
青倏摊了摊手。
两兄妹一起走进客厅里,纪柳明珍已经收起了游戏棋盘,沈阿婆切了水果出来,来来来,大家吃水果。
今朝新买的八四二四,老赞额。
这盘是冰镇过的,给大弟和囡囡;这盘是室温的,给姐姐吃。
纪柳明珍拍拍自己身边的沙发,示意沈阿婆过去坐,家妹,一起坐下来吃西瓜。
还是你仔细,想得周到。
沈阿婆过去坐下,以前奶奶还要讲究,我现在已经不及奶奶一半考究了。
青倏和纪倏云看着祖母与沈阿婆两人有说有笑,还是犹疑的一下。
阿娘——纪倏云轻轻叫祖母。
哪恁?纪柳明珍拿起一角西瓜,招手叫青倏尝一尝。
外头有一位罗森伯格先生,想寻访故人。
青倏留意外婆反应,发现外婆微微一愣,随后手微微颤抖起来,沈阿婆也是一脸愕然颜色。
纪柳明珍微一怔然,罗森伯格——罗森伯格——她以为今生,直到死亡来临,也不会再见的人,此时此刻,竟然,就站在门外么?!外婆?青倏低唤,她怕外婆受不了刺激。
纪柳明珍眨了眨眼睛,缓过神来,去请客人进来。
青倏转身出去请罗森伯格一行人进来时,听见外婆在客厅里问沈阿婆,我头发没乱罢?衣服可还妥当?青倏微笑起来,心情蓦然便舒朗无比。
当大卫·罗森伯格走进客厅,看见坐在轮椅上的纪柳明珍,眼里便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明珍——老人拄着手杖的手颤抖起来。
大卫……纪柳明珍如烟般叹息。
六十年一甲子,人生就这样匆匆而过。
想不到竟然有重逢的一天。
抱歉我不能站起来迎接故友。
纪柳明珍微笑着仰望大卫。
刹那间时光仿佛倒流七十年,停在初初相见的那一刻,英俊的青年,清秀的少女。
大卫·罗森驳格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他身后的年轻人想搀扶一把,却被他坚定地摇头拒绝。
他走到明珍的跟前,缓缓蹲下身来。
明珍——你的腿——我没事,大卫。
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骨折罢了。
纪柳明珍尝试微笑,可是眼里泪光模糊了她的本就不清晰的视线。
哦,我可怜的明珍。
大卫轻轻将手置在明珍的膝头,不敢用一点点力气。
纪柳明珍将自己的手,覆在了大卫·罗森伯格的手背上。
两个老人布满老人斑的手,轻柔地交叠在一处,满含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青倏识相地一手拉住了自己的兄张,一手朝随大卫·罗森伯格同来的年轻人招了招,三个年轻人退出了客厅,来到庭院里,留两个老人独处。
沈阿婆端了果盘出来,放在门廊下头的小几上。
招呼不周,请别见怪。
谢谢。
英俊的男子朝老人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来。
青倏好笑地看见沈阿婆红着脸退了下去。
还没有请教卫小姐与柳女士是——纪柳明珍是我的祖母。
青倏朝年轻男子点点头,小大卫·罗森伯格先生。
这才是新任罗氏董事长兼执行总裁罢。
叫我达维德。
小大卫·罗森伯格回眸望了一眼客厅方向,大卫要来寻访故人,我们全家本来都很反对,担心他旅途劳顿,体力不支。
可是他很坚持,一定要来。
我们拗不过他,只能答应他。
可是前提条件是如果半个月只内找不到,就必须和我一起回瑞士。
我已经做好了奔波十五天徒劳而返的准备,可是想不到一来就找到了。
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缘分天注定?青倏挑眸,细细梭巡达维德浓密微卷的深棕色头发已经碧绿如同森海的眼瞳,以及挺直鼻梁上丰润的嘴唇,有些出神地想:你知道什么叫缘分天注定么?纪倏云在一旁听得几乎笑出声来。
老外的文艺腔实在教人忍俊不禁。
缘分天注定?谁和谁缘分天注定?更加有趣的是,青倏听了,竟然还能神游物外,不见一丝娇羞。
果然青倏于感情一事少一根筋,单身去国,单身归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趁青倏与洋人客套交谈,纪倏云将一盘冰镇西瓜吃个干净,拭净了手,他站起身来,青倏,差不多可以了,别叫外婆太过激动。
二老还有得是时间,不是么?小大卫·罗森伯格同意地站起身来。
三人回到客厅,入眼便是二老手牵着手,絮絮交谈,如雪的白发,温馨的容颜,会心的微笑……教人不忍打断。
大卫。
阿娘。
二老抬起头来,大卫·罗森伯格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来。
明珍,我该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可以吗?……好的,大卫。
纪柳明珍忍下了伸手拂去他额角一缕头发的冲动,到底老了,年轻时不曾做过的事,年老时,更加没有勇气去做。
再见,明珍。
大卫·罗森伯格与纪柳明珍拥抱作别。
替外婆将客人送到门外,青倏目送罗氏一行上车离去,心中暗忖:岁月流转,曾经错过的人,是否,能最后走到一起?青倏心中无解,可是,青倏知道,至少人间有情,让外婆和罗森伯格先生,六十年一别,终有重逢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命运交错外婆,老先生对你说了什么?青倏晚上洗漱了,跑到外婆房间里,同老外婆说话。
纪柳明珍伸手轻轻掠了掠外孙女的额发,想起大卫傍晚时对她说的话。
明珍,我们都老了。
明珍,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明珍,我们的孙辈都已经这么大了。
明珍,你孙子长得真像孝儿,一双眼睛同孝儿小时候一个模样。
明珍,青倏同你年轻时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清澈的眼睛,一样干净的笑容。
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她应该是你家的孩子。
可是她姓卫,害得我兜了圈子。
明珍,人老了就罗嗦了,喜欢回忆从前。
明珍,你腿好了,我们结伴旅行去可好?明珍明珍明珍……纪柳明珍眼睛湿润起来,自殊良去了,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深情地叫她一声明珍?也许是因为早前才跟外孙女讲过自己的经历,亦或是因为大卫的到来,所有往日的年少时光青葱岁月,变得愈加清晰起来,仿佛就在昨日。
大卫说,等外婆身体好了,约上外婆一起去旅行。
青倏双手撑着下巴,想象两个满头银发的老者,相互搀扶着,站在邮轮的甲板上,碧海蓝天之间,微风拂动,海鸥在船尾追逐翱翔,一切都温馨得仿佛一幕电影。
假使外婆身体好了,会和老先生一起去吗?青倏收起了脑海中的想象,轻声问外祖母。
会去吗?纪柳明珍也这样问自己。
良久,纪柳明珍微微一笑,我也不晓得。
只是大卫有这份心,已经教我说不出的高兴。
大姨妈知道了,肯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青倏将下巴枕在手臂上。
青倏看见过大姨妈和外婆相处时的情形,看上去大姨妈倒像是长辈,处处钳制外婆。
记得有一次过年,外婆兴致颇高,小喝了一杯黄酒,还想再喝第二杯,大姨妈立刻一记眼风扫过来,姆妈侬啥年纪了?喝过一杯么可以了。
酒杯博我(酒杯给我)!外婆听了,噘着嘴,可还是乖乖把酒杯交给了大姨妈,看得青倏几乎绝倒。
事后妈妈说,外婆谁都不怕,就只怕大姨妈。
当年外公被送去劳动改造,大舅舅为了分担家庭开支,上船当了海员,家里只剩下外婆,大姨妈还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妈妈。
外婆要上班,只好由刚刚十岁多一些的大姨妈照顾妈妈。
大姨妈几乎是姐代母职,把妈妈拉扯大的。
由于出身不好,大姨妈没法继续读书深造,只能早早进工厂当了工人,又早早家给厂里的同事。
当大表哥倏河出生时,外婆还没有退休,大姨妈产假五十六天结束,背上背着孩子就又去上班了。
可是等到妈妈生下青倏的时候,外公外婆都已经退休,有大把时间照顾青倏。
所以大姨妈心里觉得不舒服,觉得外婆厚此薄彼。
妈妈说,外婆心里也觉得亏欠了大姨妈,故而总让着大姨妈。
青倏是独生子女,又得外公外婆宠爱,所以有些难以理解大姨妈的心理,可是青倏相信,外婆并不是害怕大姨妈,只是想弥补大姨妈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缺失罢了。
纪柳明珍听了外孙女的话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可不是,大妹晓得了一定要跳出来反对的。
两祖孙想到纪蕙良双手叉腰表示反对的情形,不由得笑成一团。
囡囡,辰光不早了,外婆要醌觉了。
明朝再讲。
沈阿婆敲门进来,提醒青倏该让外婆休息了。
好的,外婆晚安。
青倏与纪柳明珍道晚安。
等青倏离开了房间,沈阿婆替纪柳明珍关上房间里的大吊灯,只留一盏近门处的小夜灯,便准备去休息。
家妹,先陪我说说话。
纪柳明珍却了无睡意。
沈阿婆踅回来,在床沿坐下。
姐姐醌不着?纪柳明珍点了点头。
脑子里交关事体,我想醌也醌不着。
沈阿婆太息一声,是啊,近将部发生交关事体(是啊,最近发生了很多事)。
大卫叫我身提好了,跟伊一道去旅行。
姐姐不想去?心里有点想,可是又放心不了此地。
我想看到囡囡谈朋友结婚,替伊把把关。
囡囡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再讲,还有小妹替侬看这,不会出烂污的(再说,还有小妹替你看着,不会出事的)。
话是这么说,但是谁晓得呢。
纪柳明珍太息,囡囡年纪也不小了,我看伊倒一点点也不着急。
两老的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青倏的终身大事上。
青倏却一点也不知道外祖母操心她二十七岁却没有一点点感情生活,每天照样上班下班,对公司里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
只是转天下班回到家里,对着满客厅的器械,不免吓了一大跳。
客厅里,老大卫·罗森伯格在同外婆小声讲话,小大卫·罗森伯格则指挥一群年轻孔武的男子,将一张特殊的床搬上楼去。
青倏环视客厅,纪倏云不在,大约是下了班出去应酬了。
沈阿婆茫然望着客厅里发生的一切,十分无措。
这是在做什么?青倏出声问,疏淡的嗓音仿佛珠玉相击。
啊,囡囡回来载。
沈阿婆回过神,走过来要接过青倏手上的公事包。
青倏揽一揽老人家的肩膀,示意让她自己拿就可以,然后转向小大·罗森伯格。
罗森伯格先生,这是在做什么?请叫我达维德。
小大卫·罗森伯格笑眯眯地再次重申,罗森伯格先生是我的祖父。
青倏挑眉,等待解释。
小大卫·罗森伯格看见清丽女郎眼里的警告颜色,耸了耸肩膀,向青倏伸出手来,来,我领你上楼去看。
青倏瞪了小大卫一眼,避开他伸出来的手,上楼去了。
碧眼儿望着青倏穿着衬衫铅笔裙的背影,不知恁地,嘴角泛开一抹温柔的微笑。
上了楼,青倏循着声音,推开外婆房间的门,只看见外婆往日里睡惯了的四柱木床已经被搬开,地板上露出床脚常年置于其上而留下的西个白色印痕。
在原来木床的位置上,新搬上来的不锈钢架床已经摆放妥当,工人正在安装其上的组件。
这是给外婆牵引用的专业牵引床。
小大卫轻声向青倏解释,外婆这个年纪,股骨骨折,如果预后不良,很容易留下后遗症,严重的有可能导致股骨坏死,不能行走。
术后牵引有利于恢复,也防止骨逢间隙变狭窄,引起关节炎。
青倏想瞪小大卫一眼,可是听他解释,却不无道理,又是一片好心,只好把这一瞪化做一个微笑。
工人将牵引床组装完毕,拎着工具箱小电钻告辞走了。
谢谢你——达维德。
小大卫微笑,我叫你青倏,你叫我达维德。
青倏暗暗想,我们两个还没有这么熟。
可还是从善如流,达维德。
楼下还有一些东西,我想交代给你比较好。
英俊的年轻人笑起来,又一次朝青倏伸出手来,我没有其他意思,这是礼貌。
青倏看了看年轻人修长干净,微微带一点点浅橄榄色皮肤的手,稍做迟疑,终是将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心里去。
这一刻,命运交错纠缠,再难解开。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暗生情愫罗氏的广告做出两个小样,一个是请了运动员来,展转腾挪,十八般武艺,然后托起罗氏的保健品,道出广告词:生活有你,倍添健康。
第二个是以青倏的灵感为基础,有了更加丰富的内容,讲述一对青年夫妻,妻子体质较差,常年生病,后来丈夫给妻子服用了罗氏的保健品,妻子的体质有了长足的改善,镜头一转,五十年时光流逝,夫妻两人 都已经白发苍苍,却还精神矍铄,携手同游。
最后,以低沉好听的男中音道出广告词:生活有你,倍添健康。
青倏看完了两组广告小样,心中惊诧不已。
第二个小样,与事实是如此接近,真真教人感叹。
那天与专业牵引床一同送来给外婆的,还有罗氏出品的深海鳕鱼肝油,活性钙以及多种维生素补充剂。
外婆次日起床看见了,骇笑,对沈阿婆说,大卫简直太大惊小怪了。
随后顾问公司随机抽取了两组潜在顾客,分别放广告小样给他们观看,然后收集数据,两组顾客都大比例倾向于愿意购买第二个广告里推销的产品。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运动员那样的强健体魄,普罗大众所希望的,不过是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能同所爱的人白头偕老罢了。
罗氏一行在看完了广告小样后,对顾问公司的高效率表示了肯定,并且第一时间签下了合同,指定由顾问公司制作在多媒体投放第二个广告。
等送走了罗氏一行,小组成员发出一阵欢呼。
下班去庆祝罢!有人趁机向组长提出要求。
没问题!组长一口应承,这次的活做得漂亮,年终奖金估计能翻一番。
苏西,一起去!组长秘书跑来与青倏勾肩,听说你这次是关键人物呢。
青倏想起伊在卫生间里同别人嚼舌头,真想一把拍开了伊的手,可是——青倏觉得自己开始喜欢顾问公司的工作,打算认真做下去——没必要得罪同事,便点点头。
下班前,青倏提前一小时打电话回去,告诉沈阿婆,自己不回去吃晚饭了,免得老人家烧了一桌子好吃的,和外婆等她回家一起吃。
格么囡囡妠了外头吃饭,要注意自己的胃啊。
沈阿婆不放心地叮嘱青倏。
青倏大学住校时,饮食不周,吃坏了胃,后来出国前吃中药调理了许久,才渐渐好了起来。
为此家中长辈总担心她一人在外,吃东西卫生不卫生,营养不营养,健康不健康。
青倏想,哪怕有一日她结婚生子,组建家庭,外婆和沈阿婆也还是会当她一身奶毛的小囡囡。
等到下班时候,一组人三三两两,打了卡,下楼。
青倏不会开车,被安排在组长的车上,与组长秘书一起。
青倏看得出,组长秘书是喜欢组长的。
那种喜欢,已经到了凡眼睛没有瞎就一定能看出来的地步。
青倏其实宁可到别的车上去与同时挤一挤,可是同事说要注意行车安全,不得超载,又没有人愿意去组长车上充当电灯泡,新来乍到的青倏就此被大家牺牲掉。
青倏一边推动玻璃转门,一边低着头幽怨地想,现在说不去,不知道可以不可以?忽然听见身前同事发出啤啤的声音。
青倏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
然后忍不住微微地张开嘴。
小大卫·罗森伯格站在一辆敞开着车门的别克商务车旁,朝她微笑。
见青倏抬起头,注意到了他,他伸长了手臂,朝青倏的方向摇了摇,嗨,青倏。
青倏只觉得所有同事的眼光立刻如电光火炬般,齐刷刷投向了她。
组长秘书压低了声音,不无嫉妒地说,好啊,苏西,你什么时候搭上了罗森伯格先生?罗森伯格先生是他爷爷!青倏在心里哀叫一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是不是就是眼前这种情形?奈何在拒绝达维德,立刻面对公司同事的审问,与接受达维德,暂时逃过三堂会审的两难选择之间,青倏还是选择了后者。
至少先弄清楚了达维德的意图,再面对众人好奇八卦的眼神罢。
总算不会太冤枉,不是么?上了达维德的商务车,青倏发现罗森伯格氏是极务实的一家人,出差到海外,并不炫耀自家的财力,而是选择了租赁公司最低调的一款商务车,配了一名懂英语又熟悉路况的司机。
相形之下,有些名人动辄警车开路,摩托断后的行为,便显得劳民伤财了。
小大卫本人也不是一个浮华子弟,通身名牌,恨不能将黄金宝石挂满全身的样子。
他十分低调,穿一件米色休闲衬衫,搭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踩一双帆布运动鞋。
走在马路上,与成千上万到中国旅行的洋人殊无不同。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低调得看不出任何特殊的年轻人,接手了市值数十亿美元的家族生意,并打算将其发扬光大。
在青倏神游天外的时候,小大卫·罗森伯格自车内的一个小置物格里取出两只玻璃杯,倒了两杯香槟酒出来。
青倏。
达维德轻轻将一杯递给青倏。
青倏蓦然扬起睫来,眼神里充满疑问。
预祝你们的行销策略获得成功。
青倏接过酒杯,并没有喝,只是问:达维德,有什么含义吗?呵——英语的大卫,西伯来语发音为达维德,意为‘被爱的’。
达维德轻轻喝一口香槟,从小,我的家人就用西伯来语,叫我的昵名,每叫一次,都让深深意识到,我是被他们所爱着的孩子。
青倏忍不住也抿了一口香槟,是,他们都是被家人爱护着的孩子,不可谓不幸福。
你呢,为什么叫青倏?达维德一手支着车子的窗框,一手若有似无地晃着酒杯。
青倏回想了一下,这个很难解释,里头蕴涵了太多的意思,最常用的一种说法是,我母亲怀孕生是的前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大团青色的光芒包裹着她,她觉得在那团光里,很舒服很自在很幸福,忽然那团光就消失不见了,然后她开始阵痛……所以妈妈觉得自己就是那团教她自在幸福的光。
青倏在心里说。
这真有趣,是不是?达维德与青倏碰杯,玻璃杯的杯沿轻轻地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青倏笑起来,是,每个人的名字都寄托着父母长辈对他们的祝福与期许,应当珍惜。
青倏你真是个沉得住气的女孩子,到了现在都不问我们去哪里。
终于达维得叹息。
你不是要送我回家?青倏仿佛成心要气一气达维德。
你给我突然袭击,教我在同事面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就偏偏不对你的来意表示好奇,哼。
青倏——达维德大笑起来,青倏你真可爱!可爱?青倏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仿佛除了家人,已经很久没有人说她可爱了。
达维德看见青倏怔忪的表情,烟般地太息,青倏,你不会知道,在我的心里,你已经存在了多久。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如果是爱达维德带青倏走进一家隐藏在弄堂深处的私家菜馆。
菜馆的老板兼大厨是一个年纪同青倏相差无几的女子,一头长发悉数干净利落地绾在脑后,以数枚黑色U型夹固定,光洁的额头,明亮的眼眸,合着弄堂里老房子特有的幽幽古雅气息,让人恍然生出一种陋室明娟的错觉。
别克商务车略显得庞大的车身开不进弄堂里去,达维德便和青倏在弄堂口下了车,两人步行进去。
小小的弄堂,窄窄的,夹在两旁的建筑中间,勉强能容得下两人错身而过,倘使一人稍胖一些,走起来就显得很吃力。
达维德没有对这样狭窄偏僻的小弄堂表示出任何异样颜色,甚至轻轻伸出手去,抚摩身侧粗糙的水泥墙面。
青倏微微堕后半步,看着达维德的一举一动。
青倏心中好奇,这个年轻男子的一抬手一投足之间,都仿佛流露着对这座城市的深厚感情。
直到走进了私房菜馆,青倏也只看见了达维德的无限依依,而不见一星半点的猎奇。
他并不是因为觉得此间神秘有趣,才带她来的。
他是真正喜欢此地的幽雅宁和,想同她一起分享。
这样的认知,无端地,叫青倏的心里倏忽一软,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菜馆的女老板引了青倏与达维德走进老房子的客堂间,等两人在八仙桌后落座,又奉上香气淡然的茶水。
青倏望着在釉白如玉的杯子里上下浮动的,小小一朵朵胎菊,连同三两颗红色枸杞子,心神宁静。
青倏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与兄长纪倏云相处不同,同达维德在一起,虽然这只是第一次独处,然则青倏即使不说什么,只是默默与他相对,也不觉尴尬。
老板轻轻走过来,征求青倏与达维德的意见,是否可以开始上菜。
谢谢,麻烦了。
达维德望向青倏,见青倏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对老板说。
老板随后进厨房去了,留下青倏和达维德。
这家菜馆没有菜谱,菜色全看当天老板的心情和采购的食材。
达维德端起杯子闻了闻茶香,然后轻轻抿了一口,据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开休息天,每一天的菜色决不重复。
青倏笑起来,我看老板娘年纪也不大,能一手撑起这样一间私房菜馆,真的很佩服她。
达维德微微颌首,相比之下,令祖母当年的所作所为,不可谓不伟大。
青倏闻言,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点头。
是,可不是么?当年外婆不知外公生死,独自带着一家老小,流落港岛,衣食无着,居无定所,全靠自小在家当大小姐的外婆一力支撑,照顾生病了的太外婆与不过一岁的大舅舅。
虽然有好心人在一旁帮衬,可是到底不能全权代劳。
就是这样,外婆也没有生出过另嫁他人的念头来,生生守着,直到与外公重逢。
如果外婆她老人家身体条件许可,你会赞成她和大卫一起去环球旅行么?在第一道苦瓜排骨汤端上来之际,达维德隔着汤盅上方飘着的氤氲热气,问青倏。
我会赞成么?青倏自问。
隔了一会儿,青倏摇头,我想我肯定不放心二老结伴出门,至少要有人陪伴在他们左右。
那么,我邀请你,和我一起,陪伴两位老人家一同出行,你愿意么?达维德替青倏盛了一小碗苦瓜排骨汤,放在青倏面前。
润白的汤碗里有翠绿的苦瓜,几粒枸杞,两小朵滑子菇和几块小排骨,清香四溢。
青倏执起汤匙,喝了一口,摇头。
达维德微笑着,凝视青倏,等这边一切尘埃落定,外婆的腿伤好了,我们可以一起乘伊莉莎白女王号邮轮,乘风破浪,出发去地中海,享受那里明媚的阳光,清爽宜人的气候,著名的美食……傍晚夕阳缓缓沉入大海,我们可以相拥着,在四人乐队的伴奏下,在甲板上翩翩起舞……达维德好听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将青倏引向那地中海上夜风微拂的傍晚,海鸥在船尾鸣叫盘旋,满天星子渐次亮起,一对恋人相拥着在甲板上,微微摇摆舞动——青倏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如此美丽的画面。
倘使再年轻十岁,不不不,只再年轻五岁,青倏都会得不顾一切,抛下滚滚红尘,就此随达维德而去。
可是,不不不!青倏再喝一口苦瓜排骨汤,那汤的清甜当中,仔细回味,还是能品出一点点的苦来。
并不浓重,可是到底还是有。
达维德,我们今天不谈这些,好么?青倏对达维德说。
好,我们今天不谈这些。
达维德不再强求。
菜依次送了上来,有典型的本帮菜油爆虾,也有充满了乡土气息的农家三宝坛子肉,更兼有带着泰式风格的凉拌菜。
青倏和达维德几乎要拿白饭来把每个盘子刮一刮才肯放手。
下次等外婆腿伤好了,带外婆和大卫一起来吃。
达维德笑着放下筷子,喝了一口茶,冲去嘴巴里的味道。
青倏没有应声。
外婆和老大卫之间,那些六十多年前,若有似无的情愫,时隔一甲子,未知是早已烟消云散,还是酝酿沉淀得更深沉厚重?倘使早已烟消云散,如今不过是老友重逢,青倏想大概所有人都是乐见其成的。
可是——仅仅是可是,这感情并没有经过岁月的流逝而消失,而是沉淀得如同放了六十年的威士忌,只是变得更炽热浓烈,青倏害怕——怕外婆或者老大卫又要再一次面对生死离别。
眼睁睁送走自己所爱的人,是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青倏经历过。
当时外公肺功能衰竭,戴着呼吸器,已说不出话来,可是眼神却始终追着外婆。
那种深沉的留恋不舍,教青倏永生难忘。
外婆就那样不眠不休地守在外公的病床边,几乎要同外公一起去了。
是她哭着,外婆,侬拓子囡囡去歇一歇,醌拓一觉(外婆,你和囡囡去休息一下,睡一觉),外婆才仿佛机械人般,被她拉着手,走进隔壁的家属室里去,小睡一会儿。
青倏不敢想象,外婆和大卫之间,如果是爱——当有一日必须面对生死别离,另一个将会怎样?达维德静静地由着青倏出神。
他不想逼青倏作出选择,可是,他同青倏一样知道,两位老人家的时间,是分秒倒计时的时钟,去日无多。
且,他有他的私心。
他是多么希望,青倏能同他一道走呵。
第一百一十七章 爱与不爱纪柳明珍伤在左腿股骨上端,接近股骨头的位置。
医生说这个位置十分麻烦,稍微处置不当,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其一就是丧失行走能力,造成残疾。
加之纪柳明珍年纪大了,虽然脏器功能不可思议地良好,然而骨质疏松却是不可避免的。
要想等股骨自动愈合到足够的硬度,将会是极漫长的一个过程。
考虑的老人年纪这么大,长期卧床,会造成器官的衰弱,医生在纪柳明珍的伤骨断口处打了钢板,以便于骨折处能尽快愈合。
纪柳明珍十分配合,按时服药,每日牵引,家里请了专门的护理人员,定期上门来为她按摩,防止肌肉萎缩,每天青倏都和沈阿婆一起,帮外婆把洗头擦身,将外婆打理得干净清爽。
在纪柳明珍的全力配合与家人的精心照顾下,到了三个月的时候,前去医院复诊,医生已经恭喜纪柳明珍,伤口处已经愈合良好,可以尝试无负重行走了。
老人家精神不错,身体各方面指标都出人意料地健康,甚至比许多中年人都要好。
医生微笑,条件允许的话,可以教家人陪您去游泳,游泳可以最有效地锻炼腿部肌肉和骨骼,又不会给腿部施加任何压力。
谢谢医生。
纪倏云与青倏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纪柳明珍自骨科专家门诊出来,两人齐齐吁出一口气来,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原处。
纪倏云与青倏分别打电话向长辈报告外婆复诊的情况。
爸爸说晚上过来吃饭。
挂了电话,纪倏云对青倏说。
大舅舅要来?青倏颇高兴地问。
是。
纪倏云却有些落落寡欢的样子。
倏云哥哥你不高兴?青倏一边撑开伞,替外婆遮去九月末炽热灼烤的阳光,一边问推着轮椅的兄长。
纪倏云沉默片刻,随后勉强地笑了笑,他说要带一个人给我们认识。
青倏不由得啊了一声。
大舅舅纪孝因为工作性质关系,结婚结得晚,过了三十五岁,才在人介绍下,认识了身为煤气公司职工的大舅妈。
大舅妈是三代工人出身,根正苗红,当年追求大舅妈的人据说可以编成一个排。
可是选来选去,大舅妈却选了资产阶级出身的大舅舅。
等青倏大一点了,同母亲闲聊时,母亲说,正因为大舅妈平素接触的都是赤膊挥汗的老粗工人,所以才分外觉得大舅舅的与众不同,觉得大舅舅斯文儒雅体贴,因此力排众议,嫁给了大舅舅。
听说当时大舅妈娘家兄姐都极力反对,说纪家是资产阶级家庭,配不上大舅妈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庭。
所以后来大舅妈虽然嫁给了大舅舅,可是却导致两家长期互不往来。
大舅妈为人泼辣爽直,有什么都大声地说出来,家里的小矛小盾,也常常被她的大嗓门嚷得整条弄堂都听得见。
大舅舅为此不是不头疼的。
好在外婆为人宽厚,从未说过大舅妈一个不字。
大舅妈那么爆的脾气,做了纪家三十年的媳妇儿,也没有与外婆红过一次脸。
这青倏是知道的。
奈何大舅妈的爆脾气与大舅舅沉稳的性格碰在一起,却总是争吵。
大舅舅彼时还没有进海事局工作,仍是常年在外跑船,偶尔回到家里,总希望能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抚慰他常年漂泊在外的身体与心灵。
可是偏偏大舅妈不但不晓得安慰一个男人,还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向大舅舅发火,动辄以离婚做威胁。
不料,终于有一天,大舅舅听了,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那好,我们离婚。
大舅妈当场就傻掉了,然后跑到外婆这里哭诉。
可是再怎么哭,也挽回不了大舅舅离婚的决心。
就这样,三十年的婚姻,分崩离析。
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青倏知道兄长一直都不能接受父母离婚的事实,毕竟大舅舅常年在外,是大舅妈辛苦将倏云哥哥抚养长大的,倏云哥哥在心里总是偏向母亲多一些。
现在大舅舅说要带一个人来给他们认识,再笨的人也听得明白,大舅舅是找到了自己的第二春了。
那么,大舅妈心里存着的那一点点复婚的希望,便是真的要破灭了罢?倏云哥哥快点结婚,生个宝宝,到时候大舅妈就有寄托了。
青倏只能这样劝解表兄。
是啊,好给阿娘抱重孙了。
纪柳明珍听见两个孙子的谈话,也只做没有听到,反而附和青倏。
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
纪倏云瞪了青云一眼。
青倏才不怕,哈哈笑。
回到家里,青倏又和沈阿婆一道去了附近的菜场,买了各色生鲜蔬菜以及鱼、肉回来,为晚饭做准备工作。
纪倏云公司有事,先过去处理事务去了,只留下纪柳明珍沈阿婆与青倏祖孙三人,围在饭厅的桌子旁边,摘鸡毛菜,拣绿豆芽。
青倏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之一就是帮外婆和沈阿婆拣绿豆芽,将细细的尾巴与带着豆壳的头掐掉,很清脆细微的声音。
外婆……大卫邀请你一起去环游世界,你去么?纪柳明珍抬眸看了一眼外孙女细洁的面孔,微微一笑,囡囡想外婆去不啦?青倏很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
如果外婆年轻十岁,又没有受伤,我一定双手双脚赞成外婆多出去走动走动,看看世界。
可是现在——纪柳明珍拍了拍外孙女的手背,青倏的考虑,她明白。
我知道,我只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对他说不。
青倏反手握住外婆布满老人斑的手。
是,有时候我们只是不想太过直接地拒绝一个人,而伤了他的心。
可是,我们永远不知道,我们的拒绝,无论是干脆直接的,亦或是婉转间接的,对别人的伤害程度,是否有所不同。
晚饭前,来了不速之客,老大卫和小大卫。
明珍,你的复诊结果怎么样?老先生轻轻将明珍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
一切都很好,我恢复得超乎想象。
纪柳明珍轻轻将手从老人的掌心里抽回来。
大卫,你来了这么久,我身体不好,也没能为你接风洗尘,择期不如撞日,就天你们祖孙就在我这里用晚饭罢。
老大卫的碧眼欣喜地一亮。
青倏看在眼里,心里竟是一酸。
开饭前,大舅舅纪孝带着一位中年女士进了门。
那位女士比大舅舅年轻十五岁,为人一看就是很会发嗲的那种类型,会得夹大舅舅喜欢吃的菜色到大舅舅碗里。
而已经六十多岁快七十岁的大舅舅,竟然毫不避讳地,夹了一筷子鱼肉,替伊剔除了鱼刺,轻轻放到伊的碗里。
青倏胸口微微酸楚,替已经下堂的大舅妈。
这么多年,每次家族聚餐,大舅舅从没有这样温柔地对待过大舅妈。
这,是不是,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爱一个人,所以才温柔呵护。
不爱一个人,哪管你的死活。
纪柳明珍客气地与那位管女士打过招呼,并不怎么攀谈。
倒是大舅舅,看见老大卫,只一晃神,便脱口而出:Papa!孝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老大卫神色中充满缅怀。
当年还那么小,坐在我肩膀上。
Papa……纪孝湿了眼眶。
那是他这一生,惟一一次,坐在一个高大宽厚的肩膀上的记忆。
父亲殊良,因为战争中受过伤,身体大不如前,加之他已经长大,竟然从未有机会坐在父亲的肩膀上。
……你好吗?我很好。
大卫微笑,正全力游说明珍同我一起去环球旅行。
呵呵,如果姆妈身体吃得消,我也是全力支持的。
纪孝第一时间站到了老大卫那一方去。
青倏骇笑,就这样把外婆卖掉了啊?!连达维德都极意外地望向大舅舅,随即向青倏眨眼,看,已经争取到一票。
青倏的反应是闷头喝一口羊山芋鸡毛菜汤。
不,你不知道,外婆已做了决定。
整顿饭的气氛十分融洽,惟一的遗憾是,纪倏云由始至终,没有现身。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十月烟花纪柳明珍正式拄着拐杖自主行走,是在国庆节前一天。
伊已经偷偷在家里,趁孙子孙女上班去了,由沈阿婆陪着,练习了好一段时间了。
事后青倏听沈阿婆讲起,仍不由得头皮发麻。
阿婆,侬拓子外婆胆子阿忒大了(阿婆,你和外婆胆子也太大了)。
青倏半真半假地埋怨,万一又掼忒一跤哪恁办(万一又摔一跤怎么办)?沈阿婆左右看了看,没有看见纪柳明珍,才低低声音说,囡囡,侬晓得外婆的的脾气的,伊想做的事体,啥宁拦得牢伊(囡囡,你知道外婆的脾气的,她想做的事情,谁拦得住她)?青倏点点头,是,外婆是意志极坚定的女子,即使放诸今日,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强人。
兼之沈阿婆从来唯外婆马首是瞻,笃定要让外婆得逞。
以后伊要是硬性要做啥事体,侬偷偷较打电话告诉我,我来拓外婆讲(以后她要是执意要做什么事,你偷偷打电话告诉我,我来和外婆说)。
青倏交代沈阿婆。
沈阿婆大力点头。
不过青倏很怀疑沈阿婆做不做得到。
幸好没出什么事。
罗森伯格氏回国的事,已经提上议事日程。
老大卫风雨无阻,每天下午等纪柳明珍睡醒了的时候,到纪家的宅子来,仿佛成为了一种习惯。
真来了,两老也不过是在客厅里,坐在茶几的两头,下棋。
下最最简单的玻璃弹珠跳棋。
由最初允许无限制连跳,一点点加大难度到只许隔一个玻璃弹珠跳一步。
两老厮杀得不亦乐乎。
青倏有时下班回来,看见两老对着棋盘凝神细思,心中百感杂陈。
两老谁都不提一起去环球旅行的事,各自拖着时间,由得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个怕听到令人伤心的答复。
一个怕自己的拒绝伤了对方。
国庆节的下午,达维德与老大卫同车而来。
纪家上下,这一天并没有聚在一处。
大舅舅纪孝事先打来电话,要陪管女士出门旅行,带着管女士的女儿。
大姨妈大姨夫和倏河表哥一家要同亲家里吃饭,也不过来。
青倏的父亲外头有饭局,母亲则是单位里退管会组织国庆观看演出,也不过来。
纪倏云公司里组织了国庆上海周遍三日游,同一大班年轻人出行去了。
顾问公司里的同事也邀请了青倏一起参加派对,青倏思及外婆,便婉言拒绝了同事的邀请。
同事觉得没趣,也不来强求。
青倏走出办公室,所以没有听见背后有人议论。
哎呀,侬哪恁嘎不识相的啦?伊哪恁会得参加阿拉的Party?伊的男朋友是啥宁啊(哎呀你怎么那么不识相啊?她怎么会参加我们的派对?她的男朋友是什么人啊)?夹枪带棍。
就是,她命好,一个新人,一件Case,就让她觅到金龟婿。
酸溜溜。
所以伊哪恁会得看得中阿拉平头小百姓的Party(所以她怎么会看得中我们平头小百姓的派对)?更加的酸溜溜。
早晓得就不去叫伊了(早知道就不叫她了)。
恍然又有些不屑。
不过这些都已同青倏无关。
青倏只想早早赶回家去,陪外婆吃饭。
回到家里,看见老大卫和达维德,青倏也不觉得意外,朝两人点了点头,上楼去换了家常便服下来,就钻进厨房里去了。
沈阿婆一个转身,看见青倏进来,连忙摆手,赶青倏出去。
去去去,到外头陪外婆去!格达不要侬帮忙。
燃气灶上的油锅已经青烟缭绕,吓得青倏赶紧逃出厨房。
被阿婆赶出来了罢。
纪柳明珍笑起来。
自从家妹接管了厨房重地,一向是不要人在她烧饭做菜的时候进去的。
伊总怕热锅热油,一不小心伤到人。
青倏做抹冷汗状,沈阿婆是厨房里的女王,屋里厢的半边天。
老大卫见青倏活泼,忽而转向纪柳明珍。
我一见这孩子就喜欢。
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你的外孙女。
可是总觉得熟悉,她身上有一种遗传自你的沉静稳重,以及坚强大胆。
你夸她,她尾巴要翘起来了。
纪柳明珍笑眯眯笑眯眯地看着青倏的耳根一点点红了起来,她以前也不算稳重,只是独自在外闯荡几年,到底不比在家里,什么都要靠自己,慢慢也就磨练出来了。
可是,看得出来,你以她为傲。
老大卫转过头来,望向自己的孙子,不晓得我的达维德能不能打动囡囡的芳心。
青倏闻言心头一跳,下意识望向达维德,却发现他也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
青倏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喂喂,你们回避一下当事人再讨论这些啊。
心里呐喊着,嘴巴上却只蹦出几个字来,我去厨房端菜。
她害羞了。
老大卫轻笑出声。
她中学高中读的是女校,上了大学,读的专业又是女多男少,兼之囡囡是个老实孩子,家长说不许早恋,她就一点都不往那方面动心思,所以,于感情一事,她是一张白纸。
纪柳明珍想起当年的自己,仿佛于感情也较之其他人开窍得晚。
大户人家的孩子都早熟,十四五岁结婚生子的大有人在,可是她要等到十六岁才为了教外公安心,方嫁给了殊良。
初时并没有爱情。
可是殊良却一心一意地对她好。
那样的好,缠绕了她一生一世。
如今,她多么希望,青倏也能遇见这样一个,一心只为她好的良人呵。
这时青倏端了菜出来,招呼大家:开饭了。
吃过饭,青倏提议大家一起到外滩去看礼花。
每年国庆节前一天,外滩都会试放烟花,为十月一日正式燃放做准备与测试。
这时候去看,比国庆当日人山人海的壮观景象要好许多。
小时候青倏总是一手牵着外公,一手牵着外婆,由沈阿婆抱着零食点心,四个人一起散步到外滩,仰头观看那漫天美丽焰火,直到她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外公去世,这传统便终止了。
然则今日,青倏忽然想让外婆重拾那些美丽的回忆。
纪柳明珍听了青倏的提议,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微笑点头同意。
妠去妠去!我等了屋里厢,万一有电话进来么没宁接伊拉要瞎想八想的。
沈阿婆笑着挥手。
最后变成两老两小,乘商务车去外滩,在陈毅像前下来车,约了司机八点半来接。
青倏估计外婆拄着手杖,走走停停,大约也就能走一个小时,久了要吃不消的。
老大卫走在纪柳明珍没有拄手杖的一侧,轻轻托着她的手肘,一派自然而然的绅士风度。
青倏与达维德便落在了二老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
走出一小段路出,隔江可以看见对面的东方明珠塔,变换着七彩光影,倒映在江面上,疑幻似真。
惟一煞风景的是江面上有大行电子屏幕广告船开过来开过去,不断播放广告,令风景的连贯性大打折扣。
火树银花不夜天。
达维德轻吟,令青倏侧目。
现在很多土生土长的国人,也未必能吟出这样应景的诗句来。
大卫从小教我学习中文,后来长大又请了老师来指导我。
达维德望着走在前头的二老,虽然口音始终没有纠正,然而中文于我,直如第二母语。
说完,他转头看向青倏。
青倏不由自主地望进他的眼里去。
那双碧绿眼眸在夜晚,映着七彩流光,仿佛是一处神秘而未知世界的入头,要竟她吸进去一般。
大卫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少女,美丽得仿佛不是真人一般。
第一次看见你,我以为那张照片里的人活了过来,走出了平面,活生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达维德笑一笑,后来我才知道,遗传的力量原来可以这样强大。
青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有这么像外婆年轻的时候么?你自己一定没有仔细看过你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某些角度,你们简直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美丽。
青倏喃喃低语。
达维德深深凝视这个从不觉得自己美丽的女郎,惟其她并不以自己的美丽为武器,所以才格外的清透纯净,一如天使。
两人前头,大卫和明珍,并不知道两个孩子心里百转千回的思绪,只是相偕着慢慢前行。
外滩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观光客,四处搜罗美景,也有本地人,傍晚出来散步。
蓦然,天空便炸开一朵金红色花朵,绚烂美丽,如一蓬金红色的花雨,开到盛,又纷纷坠落如雨。
那点点金红,还未在夜空里完全散去,便又是嘭地一声响起,另一朵孔雀蓝色间着极妍丽的紫色花朵,升到了空中,闪烁着教人目眩神迷的流光。
二老静静并肩,仰头观看。
时间仿佛回到了一九四五年的那个冬天,欢庆的人群和两个彼此间有着好感,却不能在一起的年轻男女。
大卫轻轻伸手,抱住了明珍。
这是六十年前,他没有鼓起勇气做的事。
明珍,跟我走……在烟花滋滋作响的燃放声和嘈杂的人声里,他郑重对明珍说。
六十年前,他已经错过了她,六十年后,他希望有生之年,可以一直这样拥抱着她。
对不起,大卫……明珍顿了顿,久到大卫以为她又一次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时,她抬起头来,直直望进了大卫的眼里去,轻声道歉。
六十年前,她是等待丈夫音信的已婚女子,不能对他的感情做出回应,而六十年后,所有的感情已经沉淀成为一种岁月静好的回忆。
就像那漫天的烟花,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然后消失在视线里。
徒留一地残骸。
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我已经知足。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在心里说。
我尊重你的选择,虽然我是那么的遗憾。
他也凝望着她的眼睛,在心里说。
我走不动了,大卫,我们回去罢。
纪柳明珍说完,转身迎向外孙女。
好,我送你回家。
四个人朝与人潮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们身后,是漫天升起又落下的美丽烟花……第一百一十九章 生离死别青倏与外婆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纪倏云仍与大舅舅不开心,为了避开大舅舅,开始晚归。
外婆自然是着急的,可是有些事,即使着急,也无从解决,只能顺其自然。
纪柳明珍心里再明白不过。
她希望儿子经历了一场由始至终没有共同语言的婚姻之后,在晚年的时候,仍能获得幸福;她也幸福孙子能渐渐认清父亲与母亲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接受他们已经离婚的事实,放开胸怀,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可是千言万语,纪柳明珍也统统都咽回肚子里去。
婚姻事,家庭事,由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即使是父母长辈,也不应过多干涉。
青倏看得出,外婆的心情,多少还是有些低落的,便劝慰外婆:外婆,倏云哥哥只是一时想不通。
连外婆都懂得的道理,他这个在新中国红旗下接受教育长大的人还能不懂?过段时间就好了。
纪柳明珍与沈阿婆闻言哈哈笑,听听看,阿拉囡囡讲话有没有伊拉外公当年的味道?囡囡是姐姐和少爷一手带大的,自然顶顶像姐姐和少爷。
沈阿婆伴着纪柳明珍在花园里散步。
纪柳明珍已经可以不由人搀扶,不使用拐杖,在平地行走自如,只是上下楼梯,起蹲的时候,仍需要借一把外力。
为此纪倏云不惜破坏了老建筑的一点内装修,在卫生间和浴室里装上了扶手,方便祖母使用。
大姨妈来参观过一次,只动了动嘴角,姆妈侬掼过一趟了,下趟不要再一个人出门了,有啥事体叫小额去办好了(每你摔过一次了,下次不要一再一个人出门了,有什么事就小的去办好了)。
纪柳明珍便笑一笑,也不同大女儿争辩。
这一点,青倏虽然不完全同意,可是,到底也不全然反对。
当初就是外婆喜欢一个人出门散步,才会在十字路口教一个卤莽闯红灯的骑车少年撞倒的。
青倏听外婆说,那少年也还老实,并没有趁四下无人就此溜掉,而是跪在外婆的身边,抱着外婆的半个上身,带着哭腔说:阿婆,我不是有心的,阿婆,我求求你,我家里没钱……外婆一时心软,等有路人报了警,送外婆到附近医院,警察来录口供的时候,外婆并没有为难那个孩子,只说是突然见到脚踏车冲过来,吓了一跳,一时脚软,摔了一跤。
只是有时候好心不见得有好报。
不料那男孩子的母亲立时做泼妇撒泼状,哭着喊着说是纪家要讹他们的钱。
纪倏云气得几乎要同那家人家打官司。
后来因为外婆要开刀,纪家上下忙得焦头烂额,便罢了。
纪倏云私下里同青倏说,外婆那段时间是极吓人的,手术结束,麻醉药药效将过未过时,外婆忽然睁开眼睛对着空气说,殊良,你来了。
把全家人都吓得半死。
这事事后没有对外婆提起过。
青倏却听得几乎落下泪来。
外婆心里,一直,都还念着外公呵。
元旦的时候,公司组织联欢,要求携伴参加。
这是外资公司的传统,老板很注重家庭观念,有一个美满家庭的员工,会专注于事业。
青倏忍不住苦笑。
她哪里来的伴?难道搀着外婆或者沈阿婆同来?倏云哥哥是直接从名单上划掉了的,他自己公司也有联欢,脱不开身。
上司秘书看见青倏盯着通知的表情,不阴不阳地在青倏身后说:苏西,叫你的外国男朋友一起来啊。
旁边自然有人惟恐天下不乱地跟声附和起哄。
青倏也不打算同他们解释自己与达维德之间的关系以及两家的渊源,她从来没打算要将自己的家世拿出来展示炫耀。
倒是青倏的上司有意维护自己的下属,苏西,带朋友一起来,公司每年的联欢都极热闹。
他渐渐懂得欣赏这个名字冷清可是为人却稳重的女下属。
传言伊是靠人面关系才进了公司的,初时他也确然对伊带着一些偏见。
可是时间久了,便晓得这个女孩子的少言,并不是木讷,只是极认真的聆听,然后做出最犀利的判断。
现在少有女孩子肯这样踏踏实实地做事,倒教他越来越喜欢。
上司秘书听见自己喜欢的人竟然出言回护青倏,妒恨交加,抿着嘴唇暗暗瞪了青倏一眼。
青倏只觉得真真是无妄之灾,怎么就得罪了这位?下了班,一班同事嘻嘻哈哈下楼,开赴预定的酒店。
青倏在途中接到达维德的电话。
青倏,提前说一声新年快乐。
达维德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轻松爽朗。
青倏微笑,两地相差七个小时,他那边还是上午。
等他到了晚上,她这里却已经是凌晨,所以他们每次通话,都是在他的上午,她的下午进行的。
你好吗?大卫好吗?青倏没办法忘记 老大卫那一晚与外婆相扶相伴的背影。
我们都好,大卫还念叨着,想请你们到瑞士来过农历新年。
达维德的笑声从那边传来,清晰得仿佛他就在她跟前。
青倏自然听得懂他们指的是什么,便也笑起来,那恐怕要拖一个班才能成行。
真的,要外婆出门到瑞士那么远,单大舅舅就不放心,倏云哥哥更不可能放心,她也算一份,还有沈阿婆,大姨妈——别看大姨妈嘴巴那么老,可是其实也是不放心外婆的,这已经是几个人了?还有倏河哥哥一家,每年过年都是要和外婆一起过的,啧啧,阵容庞大。
拖几个班都没问题……只要你在其中……达维德的声音,蓦然低沉了下去。
听得青倏荡气回肠。
苏西,快一点,地铁来了!前头有同事敦促青倏加快步伐。
你去罢,Bye-bye,my dear。
达维德不叫青倏为难,先行挂了电话。
那一句my dear,却一直萦绕在青倏耳边不去。
整晚,青倏的耳廓都麻麻的。
元旦当日,纪倏云总算肯与父亲纪孝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
大舅舅纪孝仍带了管女士同来,管女士亦有一双巧手,会得用丝袜扎成以假乱真的花束送给外婆。
吃过饭,晓得外婆有午睡的习惯,管女士便托词告辞,大舅舅自然跟着一起离开。
纪倏云气得咬牙,啥辰光看到伊格恁样子对过姆妈(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对妈妈)?小家败气,丝袜花也拿来秀?阿娘做得好好较比伊灵光!这分明已经是小孩子赌气的意味了。
青倏也不劝他,只是依偎在兄长肩膊头上,达维德请我们一起去瑞士过年呢。
请我们?是请你罢?纪倏云伸手刮妹妹的鼻尖,一时也就把对父亲的怨怼埋怨折过去了。
两兄妹说笑一会儿,纪倏云出门约会去了,青倏窝在客厅沙发里看了会儿书,渐渐盹着。
似梦非醒之间,青倏听见老旧的大宅子里有切切私语。
囡囡真乖,来,往外公这里走。
囡囡,不要怕,掼跤了就爬起来。
囡囡不哭,考得不好也没关系,我们下次考好些。
囡囡,囡囡……囡囡,要让外婆开心……囡囡,要——幸福……忽然手机铃声大做,激得青倏猛得睁开眼睛,耳边的那些私语顷刻消散无踪。
青倏的心脏嗵嗵重响,伸手接起电话。
喂?青倏——电话那头,是达维德鼻音浓重的声音。
青倏的心脏猛然揪紧,窒息到无法呼吸。
达维德……青倏,大卫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青倏先是一愣,然后,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不可遏止。
终章 生生不息坐在瑞士航空直飞苏黎世的航班上,青倏的心情悲伤低落,两只眼睛的上下眼睑都红肿着。
青倏真心里,不想教外婆知道大卫在睡梦中溘然离世的消息。
于外婆而言,所有她所爱的,爱她的,经历过的,都一一离世,独剩外婆在这纷扰红尘中,每送走一个故人,对外婆都是一次沉痛的打击。
可是青倏也知道,这事是瞒不了的。
老大卫立了遗嘱,其中有一部分涉及到纪柳明珍,必须由纪柳明珍亲自到场,或者委派家属律师前去聆听遗嘱。
那日等到外婆和沈阿婆午睡起来,看见青倏满面泪痕地坐在客厅里,两老大惊。
囡囡,哪恁了?阿是阿里不适意?沈阿婆上前伸手探一探青倏的额头,并不觉得热。
是啊,囡囡,啥事体不开心?讲搏外婆听。
一个人坐了此地块做啥?外婆走得慢,比沈阿婆慢两拍才走到青倏跟前。
青倏抬起朦胧泪眼,望着外婆,挣扎又挣扎,终是轻轻道:阿婆,侬扶外婆坐下来好伐?我有事体拓伊讲(阿婆你扶外婆坐下来好吗?我有事和她说)。
二老的心齐齐一沉,沈阿婆扶着纪柳明珍慢慢坐进了沙发里。
外婆——青倏只消一张口,眼泪就又一次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外婆——大卫——走了。
纪柳明珍听了,心中绞痛,可是,不知恁地,却没有一点一滴眼泪。
大卫,也走了呵。
她一点点握紧了沈家妹的手,这才轻轻问:他去得——可痛苦?青倏用手背抹去眼泪,达维德说,佣人听见他半夜里曾经起过一次身,然后又睡了下去。
早晨他过了平常起床的时间还没有起,管家推门进去唤他起床时,发现他已经去了。
去得很安详?纪柳明珍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达维德说他去得很平静,没有丝毫痛苦,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青倏的眼泪又一次将脸颊打湿。
大卫始终是遗憾的罢?直至生命尽头,外婆也没有同他在一起。
青倏知道,外婆的执着,也源于此。
那就好,那就好。
纪柳明珍垂下眼睫,大卫,你先走一步,原谅我红尘事未了,还不能下来陪你们。
达维德说,大卫的遗嘱里写到了您,必须您本人或者家属代表出席葬礼,听取遗嘱。
纪柳明珍听了,长叹一声,青倏,外婆经不起折腾了,你替外婆去罢。
青倏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晚些时候纪倏云回家,看见家里一片愁云惨雾,妹妹青倏两眼红肿得跟桃子似的,不禁一愣,等听青倏说老大卫去世,情不自禁就望向祖母的房间。
祖母的房间门逢里透出暖暖的光来,看得出来,老人家还没有睡。
外婆虽然嘴上面上没有露出什么来,可是,我知道,伊已经痛不可当。
青倏低低地说,我去瑞士期间,倏云哥哥,请好好照顾外婆。
纪倏云郑重点头。
与父亲的那点矛盾,同祖母相比,微不足道。
就这样,青倏将外婆托付于兄长,只身踏上飞往苏黎世的飞机。
航班抵达苏黎世克洛滕机场,青倏看见有人举着写有汉字卫青倏字样的接机牌,站在人群当中。
青倏拎着短少的行李走向那个高大的中年男子。
你好,我是卫青倏。
卫小姐,你好,我是您的司机汉斯·罗肆。
小大卫·罗森伯格着我前来接您前往湖滨别墅。
青倏点了点头,随司机汉斯走出机场,上了那辆低调的黑色奔驰汽车。
途中,玻璃车窗外闪过古老古堡的尖顶与大教堂的彩色玻璃穹顶,倘使不是为着参加葬礼而来,青倏想必会有心情慢下来用心感受这座美丽的城市。
然则此时此刻,青倏只想快一点见到达维德。
汽车行驶了大约一小时后,转进了一条私人车道,最终停在了两扇雕花铁门前。
有监视摄像头对准车内扫描,几秒钟后放行。
罗森伯格家的湖滨别墅外观十分低调,并不张扬,花园里的长绿乔木被冬天的白雪压弯了枝头,低垂下来,形成美妙的白色垂幕。
车子停在了别墅主屋的门前,自有身着黑衣的佣人上前来拉开车门,并接过青倏短少的行李。
谢谢。
青倏不谙德语,便用英文。
那佣人点了点头,看得出来,眼睑也是红肿着的。
将青倏引进屋里,不消片刻,达维德自一间内室里迎了出来,兜头盖脸将青倏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仿佛要紧伊融入骨血般,不肯放手。
达维德,请节哀。
青倏的声音自他的胸膛里传来。
达维德听得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只能轻轻吻一下青倏的头顶,然后才慢慢放开青倏。
青倏这才看清楚了达维德的样子,黑色袍子,黑色小圆帽扣在头顶,满脸胡髭,眼底全是血丝。
青倏想起外公去时,家人哀痛欲绝的心情,不由得轻轻握住了达维德的一只手。
达维德没有看青倏,只是握紧了自己手心的手。
我们出发罢。
犹太教教义认为认为地上的生命不过是通向永生之殿的一个走廊。
因此,犹太教徒面临死亡时往往处之泰然。
生命结束后,尸体至多停放二十四小时,必须尽快掩埋。
而从青倏得到消息,到决定前来,中间已经将近十八个小时。
青倏已是马不停蹄,然而时间依然紧迫得连停下来稍喘口气都不够用。
到得教堂,由犹太教拉比主持的简单肃穆的葬礼即刻开始,所有参加丧礼的亲友聆听拉比诵读圣经,祈祷大卫·罗森伯格的灵魂死后去往伊甸园,然后清洗尸体,并缠上白色细麻布放入棺材当中。
青倏在行经棺材的时候,静默伫立片刻,然后悄悄将一张照片放进在了老大卫的胸口位置。
那是一张,古旧泛黄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大卫与明珍并肩而立,笑得温和美丽。
一旁,达维德再一次握紧了青倏的手。
等丧礼结束,所有人齐聚罗森伯格家族墓地,送老人入土为安。
在回湖滨别墅的路上,青倏与达维德始终沉默,两人的手却一直紧紧握在一起,直到律师宣布遗嘱的时候,也没有分开。
老人的遗嘱并不复杂,每个直系后代都按比例得到他的遗产,只是罗氏的经营管理权却悉数交到了长孙达维德的手里。
这样的安排并没有引来罗森伯格家族内的任何歧义,惟独一项新增加的内容,教所有人意外。
老大卫将在香港的一处房产,遗留给了患难相交的故人纪柳明珍女士,并建立了一个数目颇为可观的基金。
这项基金留给纪柳明珍女士与罗森伯格家后人共有的孩子。
青倏听了,也不觉愕然。
竟然是这样?!蓦然便觉得自己与达维德握在一处的手心火烫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手牵手并肩而坐的青倏与达维德的,有了然,有疑惑,有不屑……各色目光汇聚过来,仿佛要将青倏看个通透。
青倏只淡淡地,并不打算回应这些眼光。
她参加完葬礼就准备回去,此间的一切,与她实无关碍。
可是,手指却被达维德捏得紧紧的,仿佛紧紧地绞着她的心脏,隐隐约约地疼。
遗嘱宣读结束,达维德安排青倏到客卧休息。
整幢别墅里所有的镜子都被人用白色的棉布蒙了起来,据说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摘下来。
青倏便草草洗了一把脸,然后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竟已是深夜,外头的苏黎世湖沉浸在一片朦胧月色当中,远处阿尔卑斯山上的皑皑白雪倒映在夜晚黝黑的水面上,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青倏忽然极思念极思念外婆。
达维德推门进来,便看见遥望着远处雪山的青倏带着淡淡悲伤的侧面。
这样看过去,伊又一点也不像伊的祖母。
从大卫给他讲那段港岛岁月的故事开始起,他就一直在想,故事里的人,会是一副什么样的面貌?如何哭?怎样笑?大卫随身携带的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给了他无限联想。
然则真正见到的,却是一张更年轻更优雅从容的脸,只一见,便狠狠地撞击了他的灵魂,烙印在心里。
可是她对自己呢?到底是忐忑的。
这时青倏回过头来。
达维德,我明朝就回家去。
……好。
千言万语,终于只化做一个好字。
回到沪上家里,纪柳明珍什么也不问,青倏便也不多说一个字。
老大卫去了,可是他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只将那份悲痛,沉淀在了心里。
青倏继续埋头工作,偶尔午夜梦回,会无声地问自己,倘使彼时彼刻,达维德说:青倏,留下来,她会不会毫不犹豫地留在他的身边?答案是无解。
青倏自己也厘不清头绪。
转眼已经是农历新年。
纪家上下都聚在了一处,大舅舅带着管女士,大姨妈大姨夫和倏河表哥全家五口,纪倏云偕了女朋友一道,加之青倏和父亲母亲,一大家子都在老宅里过新年。
老宅子是建筑文物保护单位,不得燃放烟花,等吃过饭,一家人就坐在廊前,看外头漫天的烟花起落。
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青倏听见门铃响,心道也许是邻居过来相互拜年送点自家做的年夜饭,便按住了沈阿婆欲起身的肩膀,阿婆,我去。
嘴里叼着一块蒸糕,青倏裹着一件大羽绒服去开门。
啥宁啊?来哉来哉……开门处,漫天烟花下,一双碧绿的眼,望着她笑。
不远,纪柳明珍微笑起来,她的烟花已经散尽,而关于青倏的故事,才方开始。
欢声笑语中,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悄悄掩去淡淡泪光……(正文完)1/6/2009夜下江淮闵悲声(上)番外——夜下江淮闵悲声我出生的时候,正值直皖战争,段将军落败之际。
父亲追随段将军戎马倥偬,便着了怀有身孕的母亲由大娘二娘陪着,在徽州乡间待产。
母亲出身军旅,自小见识父亲动辄与人拔枪对峙,实是并不害怕。
可是因为不愿教父亲分心,便还是在徽州安分守己等待分娩。
大娘是温厚老实的脾性,做不来排挤偏房的举动,二娘则从来不屑与人争宠,母亲表面柔和,然则内心里却似钢铁一般坚毅。
母亲临产那一日,外头枪声大做,也不晓得是哪里又闹了起来。
大娘急得团团转,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二娘只管揽了伊所出的淮闻,小声替他讲故事,只得母亲,强撑着已经见了红的身子,吩咐府里的亲卫,上好了子弹,守住府里的各个角落,无论是暴民亦或是叛军,来一个毙一个,两来个杀一双,决不手软,务必要守住了内府的安全。
侍卫长衔命而去,母亲这才瘫倒在床上,大口喘气。
家里早就请来在府里长住的接生婆替母亲接生,外头是如爆竹般噼里啪啦响做一团的枪声。
那老婆子吓得腿软手颤,母亲便是几乎全程自己分娩,熬了一夜,才生下了我。
母亲抱过由婆子洗净了包在襁褓里的我,仿佛如水洗过一般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来。
大娘二娘都来看过母亲,说只等给父亲发了电报,好叫父亲给我取个名字,眼下就取个好养活的小名叫着罢。
母亲却一笑,就叫淮闵罢。
大娘长了长嘴,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待我懂事,母亲微微笑着,将往事说与我听,道:你父亲一路上遇神杀神,遇鬼斩鬼,开拔回徽州,你都已经半岁大了。
听说我已经做主给你取了名字,家里人喊都喊了半年,只好吹胡子瞪眼,却也莫可奈何。
我一岁半的时候,淮阆降生。
母亲不再是父亲最关注的女子,父亲将所有的关爱都转移到了四姨娘与新生的女儿身上。
父亲接了大娘所出的淮闫淮问到徽州的新宅里一起生活,大娘却怎样也不肯一起来。
父亲也不以为意,挥手对侍卫长说,既然她死脑筋,那就由她去。
母亲听了,只是淡然一笑,不置一辞。
我想,彼时母亲已经在心中做了决定,再不以夫为天。
母亲出走上海的时候,我不过五岁多一些,大哥二哥三哥却都已经随先生听蒙学了。
我便被父亲扔给四姨娘抚养。
四姨娘待我尚算亲厚,且淮阆也爱同我在一处嬉戏,所以我在家中的日子并不太难过。
到了六岁时,父亲替我请了蒙学先生,系统地在家中教我读书。
我先前已经随着四姨娘认了许多字,可以看着画本给淮阆讲故事听。
每当这时候,淮阆总是乖的。
一次父亲不经意间见了,忍不住笑说,原来阆阆竟然会得听小四的话,倒真真是一物降一物。
很多年以后,回首过往,我常常会想,倘使父亲不将淮阆送离四姨娘的身边,阆阆的人生,是否会有不同?可惜,这个问题,直到我死,也没有答案。
父亲请来的先生姓舒。
舒先生三十多岁,十分斯文,讲话从不高声,与父亲军中往来的截然不同。
我很好奇,父亲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人。
舒先生并不拿书本戒尺,很多时候,他只是随手自帅府的警卫处,要一份报纸。
报纸我自看得懂,心中暗忖这个先生真真奇也怪哉,教弟子不用书,难不成是来混口饭吃?要真是如此,定要教父亲辞了他。
可是舒先生一开口,我便知道自己错了。
舒先生读了一则新闻予我,然后问我:四少爷如何看待倭人扶持伪满政府?我的错愕是显然的。
舒先生微笑起来,将报纸留在我的书桌上。
明日我来,四少爷再讲与我听罢。
等舒先生走了,我即刻着父亲的警卫去打听这位舒先生,过不了多久,警卫回说,舒先生也是奇人。
舒家是徽州本地望族,舒先生是长房嫡长子,原是要继承舒家的家业的,只是少时家长替他定了亲事,他执意不允,竟去女家退亲。
女方羞愤之下,自杀身死,惹得女家父母兄弟在舒家门口哭天抢地。
舒先生在徽州待不下去了,便只身去了南边。
等十年后回到徽州,便已经是如今这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
没有人知道舒先生南下十年的遭遇,可是,我却隐约觉得,舒先生并不是寻常文人那么简单。
舒先生教了我三年,三年之后,舒先生向父亲辞职。
他说,四少爷已学有所成,可以请更高明的人来教了。
父亲问舒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舒先生笑云:或者去山上开一间学堂。
当时我只当他是一句玩笑,可是,舒先生果然去开了学堂。
在舒先生教我的三年间中,父亲将淮阆送去了上海。
四姨娘哭得仿佛泪人,淮阆只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更不肯放开四姨娘的手。
这一刻,我终是觉得父亲无情。
大娘也好,二姨娘也好,母亲也好,四姨娘也好,阆阆也好,跟在父亲身边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幸福的。
将来我长大了,愿只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必不负她。
我在心里发誓。
这时我并不知道,我会在未来的一日,遇见明珍。
遇见明珍的那天,父亲已经将离开四姨娘身边整整两年的淮阆接了回来。
阆阆心中记恨父亲,到底不肯再同父亲亲近,只爱粘紧了我。
父亲大怒,言女儿家四处惹祸,总跟着哥哥做什么?把她送进书塾里去好好收收骨头!阆阆自然是不肯的。
两父女势成水火,四姨娘夹在两人中间做磨心。
这一磨便又磨了两年。
到了第三头上,父亲已经受不了阆阆骑马开车翻墙等等劣行,兼之一次阆阆竟想掏了警卫的匣子枪出来使,终于叫父亲震怒。
明令四姨娘,必须送阆阆进书塾去,不然就再回上海的女子学校去。
阆阆两相权衡,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去翠屏山上的书塾。
这日我放课早,就禀了父亲,随警卫一起上山去接淮阆放学。
我想伊第一日进私塾,假使不开心,至少放学后第一时间能看见我。
山道上,满目苍翠,林间时时听得见婉转鸟鸣,空气里有种教人心定神宁的气息。
我坐在车里,看着倒退而过的景色,心想,在此间读书,心情一定是好的。
到了放学时候,陆续有学生出来,可是只不见淮阆,我只能叹息,许是被先生留堂了罢。
只得百无聊赖得望着外头。
然后——这一生,我第一次,遇见了明珍。
本文由派派txt小说论坛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paipai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