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小三子说你晚上没吃饭?隔着门,莫昭尘问回房后不曾踏出一步的人。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寂。
陆麒?在使性子吗?真是个小鬼。
开门。
还是没应声。
再不开门就别怪我不客气。
不要进来,我、我想一个人静——砰!伴随在巨响之后的是两扇门板离开固定的木栓飞进房内的景象。
啊?啊啊?缩在角落的陆麒见状,先叫了几声,然后想起莫昭尘身上有伤,冲到他面前,握不住他臂膀的小手只能拉着衣袖。
你的伤!大夫说你不能动劲用力,为什么不听!拉他坐上木凳,陛麒紧张地盯着他背后,生怕伤口因此裂开,等下会有血渗出。
伤口没事。
忘了自己刚才还使性子不开门吗?压抑一口怒气在心的莫昭尘瞅见他担心的表情,当下气消,逸出发自内心的笑声。
你叫我一声我就会开门,干嘛——你会开门?他转身,回眸似笑非笑的瞅着说会开门的家伙。
有句话叫口是心非,你听过没有?呃……至少我等一下就会——等一下?莫昭尘的俊眉挑起。
好吧,我不会开。
陆麒终于老实承认,可是——如果你说我要是不开门,你就会拆门,我一定开。
万一不小心扯裂伤口怎么办?我不强人所难。
这还叫不强人所难?陆麒瞪大黑瞳,依稀记得方才他说过要一个人静一静,却有个人不惜拆了门也要进来。
而那个人好像就是——眼前这姓莫名昭尘的家伙,对吧?是他会错强人所难的意思还是莫昭尘用错词?又或是他们对强人所难的会意不同?正在伤脑筋之际,触及脸颊的微凉拉回陆麒的思绪。
痛吗?陆麒摇头,可就是莫名涌上一阵鼻酸。
本来一个人关在房里是难受,但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鼻酸;然而,当莫昭尘的手抚上他脸的时候,鼻酸的感受立刻涌上,要不是记得已哭过最后一回也保证不再掉泪,陆麒知道自己一定又会像娘儿们似的掉眼泪。
真厌恶这样的自己,啐!是男人就不应该怕痛。
谁说痛了!倔强的秉性很快便被莫昭尘激起,回复生气勃勃的姿态,尽管那是怒气使然。
既然不痛,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做什吗?我……勃勃生气因为这话霎时散去,执拗抬高的下颚缩了回去,换成满脸的落寞垂首。
说话。
一双细臂代替回答揽住莫昭尘的颈子,将他紧紧搂在单薄的胸前。
陆麒?他这个举动……莫昭尘瞇起眼,无法克制浮现在脑海中逐渐清晰的景象。
曾经也有人这么对他……可那个人——不要讨厌我,不要赶我走……发顶上低喃的语句中可明显听出声音的主人难以掩饰的害怕与担忧,勾回莫昭尘的注意。
虽然简单、虽然幼稚可笑——他却笑不出来,因为他听出陆麒是真的怕。
我有说要赶你走的话了?没有……可是你骂我,所以我想你大概会—我没有骂你。
莫昭尘叹口气,他若想骂人不会这么和颜悦色。
我在教你。
教——教我?记得我问过你识不识字、懂不懂武功,知不知道算术帐目吗?记得。
陆麒红了脸。
我……我都不会。
如果要跟我就要懂这些,既然不会就需要人教,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待人处世,想要在这乱世中求得生存就要懂得待人接物的规矩,不能随心随性、恣意而为,凡事就算心中有定论也不能轻易说出口。
你是说喜欢什么或讨厌谁都要放在心里不能说?没错。
那样过日子不是痛苦吗?什么都不能说、不能让别人知道。
明明讨厌那个人还要装出喜欢的样子,明明喜欢一个人却不能让对方知道,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之前都要一想再想,明明不想做的还是得去做,想做的又不能做,活在世上没有一个人懂你——这样的日子不痛苦吗?可以找一个你信得过也不会背叛你的人据实以告,告诉他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又在乎什么。
只能找一个?陆麒——莫昭尘拉他到眼前,抬头望着他。
呵,那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即使是觉得困惑也依然晶亮灼人呵。
打从第一次迎上这双眼至今,他从没见这双眸失去光采,不论是喜是怒、是悲是哀,这双眼始终闪闪发亮,让人很难——不去在意。
还是个小鬼哪……人生在世须知一件事。
什么?多一个人了解你就等同于多一个人知道你的弱点、你的罩门,哪天也将成为你的致命伤。
我……不懂。
也是。
对你而言,这些话似乎说得太早。
是他太过急切。
总之,我希望今后你能做到不妄自论断人,就算是已经见过的人也一样,行吗?你不希望我讨厌那个叫白宁的娘儿们?莫昭尘呵笑出声:我怀疑你会讨厌她,等见过她你就知道我为何这么说,告诉你这些并不是为了宁儿,只是教你一些道理,今后你会认识更多不同的人,任意论断一个人表达自己对他的好恶会让你损失很多东西,现下同你说这些还是太早,总有一天你会明了。
你没有讨厌我?没有要赶我走?我——咕噜咕噜……陆麒肚中唱起的空城计打断莫昭尘的话。
呃……我、我没有吃饭……丢人!真的丢死人!呵!哈哈哈……这小鬼真的很有趣呐!每天都有不同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呵呵呵……他笑了!陆麒双瞳紧紧锁住眼前笑意浓厚的人。
不知为何缘故,莫昭尘笑了这件事让他觉得松口气,才发现自己先前一直憋着一口气没换,绷紧心神在听他说话。
松懈后特别容易让笑意感染,想辩解的话也化成笑意出口:我——嘿,嘻嘻……哈哈……这是否就叫误会冰释?谁知道呢。
※ ※ ※噢呵呵呵……噢呵呵……这种事咱们花街鼎鼎大名的莫爷也做得出来,呵呵呵……银铃似的笑声在女子特有馨香飘扬的厢房中盘旋,许久仍不见消减半分。
够了,宁儿。
莫昭尘半带为难地摸摸鼻头苦笑,你非往我纰漏上猛戳不可吗?笑话!奴家怎敢耻笑咱们莫爷。
白宁板起脸,正经八百的说:这事有什么好笑的!谁要是敢笑,奴家就替你讨公道去!什么嘛,不过是一时瞎了眼把男扮女装的孩子当成真的小姑娘,还出二百多两高价买下而已,这种小事有什么好笑的!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信啊,您说是不?堂堂莫爷眼光何等犀利高超,怎么可能眼睛沾了浆糊,错把少年当姑娘!如果这是安慰,肯定是旷古绝今的安慰法。
莫昭尘觉得自己彷佛被人一掌劈下十八层地狱走过刀山、滚过油锅,一身伤。
早知如此,他应该带陆麒和小三子在泉州多待一些时日,避避风头。
损人不带一个脏字,宁儿,你愈来愈会说话了呵。
当然,有个专引麻烦上门的主子,我们当手下的怎么能不自力更生、自求多福?啐,不提就不会想到,这家伙真有他的,竟然惹毛漳州若竹阁那姓柳的老女人,让她带人上门挑衅。
要不是本姑娘机伶,你这潇湘楼不被她一把火烧了才有鬼。
所以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古圣先贤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白宁瞇起眼,好藏起想把某人的头拧下来和姐妹们踢着玩的念头。
莫大爷,您刚说什么来着?一阵寒意忽涌上背脊,笑脸染上尴尬。
一时口快。
常听人说口快之言是真心语,你说的应该是真心话吧,嗯?这个嘛——我说莫大爷吶!俏臀坐上莫昭尘大腿,温香软玉自动送入怀,是男人应该觉得心猿意马,但详知白宁脾性的莫昭尘此刻只觉得冷汗涔涔,有种大难当头的预感。
您说我是不是该找齐姐妹们一块到哪去游山玩水个把月,让潇湘楼高唱空城计,免得让你觉得难养吶?我说错话了成吗?莫昭尘抱拳打揖。
在此向你陪不是,请宁儿姑娘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一回,原谅昭尘一时无礼。
这个嘛——樱唇逼向眼前只隔数寸的俊容,芬兰轻吐:让我考虑考虑。
放开他!一声粗哑的暴吼破门杀入重围,在房中男女不及反应下,白宁马上觉得自己被用力拉离莫昭尘的大腿,美臀跌在冷硬的地上,疼得她直想掉泪。
哎哟……疼……待回眸,便见莫昭尘身前站着一名怒气冲天的少年。
唉呀呀!应该就是在泉州买回来的少年吧?你就是陆麒?不准碰他,你这个老女人!老女人?他叫她——老、女、人?在错愕中站起身,白宁瞪着眼前蛮横无礼的少年。
半晌——噢呵呵呵……有意思!昭尘,你这回可买到好货色了喔!第一个,第一个看见她没脸红脖子粗,像根胡萝卜伫在原地动弹不得的男人呵!虽然只是个少年,但一样特别。
尤其,他还叫她老女人,多有趣呐!难怪你会将他带在身边。
话,是说笑居多,但美目也在此刻犀利地挑起,来回稄巡两人,最后与莫昭尘的目光交集。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白宁瞅着笑意未减的莫昭尘,那张百年不变的笑脸老是让她有想撕烂的冲动。
可恶的男人,除了笑就没有别的表情吗?真是!而陆麒,跟他不同,一张脸打从刚才就皱紧到现在,火气忒大没见消退一分。
一个喜一个怒,还真是好玩。
但——若是其中有人别有用心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莲足轻移向前,立刻被陆麒喊住。
不准过来!白宁会被吓住吗?答案当然是——不会。
要是这样就被吓住,她白宁岂不白活这些年?非但继续走,藕臂伸出,一把搂住挡路的陆麒,抱在纱衫半敞的酥胸前。
真可爱的少年,放心好了,今后就叫我一声宁儿姐姐,我啊一定好好照顾你,让人不敢欺负你。
你!放、放开我!陆麒红着脸大叫。
放开我啊!哎呀?难不成你还没开过荤?她这会儿更有逗弄他的乐趣了。
来,跟姐姐走,最近有个新丫头就要在咱们楼里挂上红牌,我带你去认识认识。
纤臂勾住陆麒脖子,不由分说便往外拖。
放开我啊!陆麒奋力挣扎,可怪的是怎么都挣不开。
照理说,再怎么样他十六岁大的少年,力气也不至于输给一个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青楼女子,再说他打小扛锄种田的,力气也比一般同年纪的少年大,怎么就是挣脱不开?饶了陆麒呵。
这女人是认真的呐。
莫昭尘终于开口,挽救陆麒的——该怎么说?算是贞节吧。
他只是护主心切。
小三子也护主心切,可也从来没打断你我亲近呐。
白宁意有所指,暗示意味极浓。
陆麒担心你染指我。
染指?呵呵呵……莫大爷,只有您染指人的份,哪个人敢染指您呐?少胡说。
她是故意说给陆麒听的吗?莫昭尘思忖,轻松的笑意增了一丝只有自己明了的沉重。
她看出来了呵……莫、莫昭尘!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陆麒抬臂挡住逼向自己的红唇,心急的大叫:这个、这个女人到底在干嘛?莫昭尘!宁儿。
她真不该叫宁儿,叫惹麻烦也许更贴切。
别闹。
这么在意他?白宁顿住染指的举动,蹙起柳眉望向看似悠闲坐躺在椅上的男人。
你知道这意味什么?白宁。
再出口,莫昭尘的语气已不若先前轻松自在,虽然笑脸没变,却让周遭空气变得凝重。
陆麒,你先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我不要!他得防范这个女人欺负莫昭尘。
黑眸打破门而入后就没松懈警戒,一直瞪着神色自若的白宁。
宁儿不会对我怎样。
明白他心思的莫昭尘不禁苦笑。
他看来有这么容易被女人欺负吗?不要看轻我,比起你,我应该更有本事自保。
我知道了。
他说的是事实,陆麒垂头丧气暗忖。
是啊,他一点武功都没有,根本就保护不了他,还装得那么神气要保护人,真丢脸。
你可以去找小三子,告诉他从今以后由他负责教你武功。
教他武功!垂头丧气的脸忽地亮了起来。
你要小三哥教我武功?你想保护我不是吗?我马上去!立刻去!心思全教这意外的消息吸引,夺门而出的陆麒只留下少年憨直的粲笑。
那笑,亮眼得让房里这对已在世间打滚,经历风风雨雨的男女瞬间觉得自己太过污秽阴险。
※ ※ ※别太过分、莫昭尘。
白宁板起脸色,回头毫不客气的点住老板鼻尖,指名道姓的说:他不是崎弟。
听见这名字,莫昭尘脸上的笑意退却到只剩一片空白,一反平日的表情竟冷酷得教人背脊直发寒。
你听见我话没有?肘靠扶手捂住脸,莫昭尘并未吭声,整个人像是陷入某种无法自拔的胶着之中,难以脱逃,浓浓的悲哀紧裹着他,一点一点逼近,使得他几乎无法喘息。
退下笑脸,真实的莫昭尘不过是满身累累伤痕的普通人,一个被情伤得鲜血淋漓的失意人。
昭尘?敛起正经严肃的口吻,白宁担心地探上前拍抚他肩头。
抱歉,我话说得太重。
不,不关你的事。
是他丢不开过去,活该受折磨。
你怎么看出来的?眼神,陆麒保护你的眼神和崎弟——一模一样。
眼神?是吗?你也觉得他的眼神和他很像?根本是一模一样。
陆麒知不知道自己执意护他的眼神、态势意味着什么?若是为了报恩,不会有这样决绝的坚毅。
他护莫昭尘的模样像在极力保护自己珍藏的宝物,就像——当年她相依为命的弟弟保护他的样子。
是巧合吗?还是他这几年来的痛苦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决定派陆麒来取代崎弟在他心中的地位、来救他?但——这样的情爱如果再一次,结果是否会再一次重复?那样的结果……我原先没有这打算。
莫昭尘的声音拉她回神。
刚开始并不觉得像,可是之后发现他愈来愈像、愈来愈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莫昭尘仔细回想,记起是从受伤之后他日夜照顾他开始,熟悉的感觉日渐强烈,才惊愕地想起封锁在记忆深处的人。
像也绝不是。
白宁抱住深陷伤痛回忆无力自保的他,他们之所以相互扶持全因有一个共同珍惜的人,一个他们共同珍惜却因一椿意外失去的人——白若崎,她至亲至爱的弟弟,莫昭尘所爱的男人。
他和若崎长得并不一样。
他知道。
这点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莫昭尘侧倾,靠在白宁肩窝,闭眼低喃:但是照顾人的粗鲁质朴很像,还有——桀惊不驯的眼神。
她替他接下去。
乍见时我很惊讶,他的眼神和崎弟一模一样。
也难怪他会将陆麒带在身边。
但怎么也不是他。
我再清楚不过。
他叹息,为何不装作看不出来,偏要挑明说?这句话,说得饱含嗔怨。
我担心你再陷落一次,再伤一回。
白宁坦白相告。
陆麒再怎么像,也不是崎弟,不一定会响应你的感情。
我怪吗?爱的并非像你这样美若天仙的女子,偏钟情于男子?这世间道理规范太多,守礼规的事儿交给别人就成,我倒喜欢你和崎弟这样不在框框里的世俗凡人,毕竟人生在世不过数十短暂春秋,随心所欲到死总是比较不留遗憾不是?你是好女人,世间奇女子。
现在才知道不觉太迟。
白宁扬声,企图活络回荡在两人之间的凄冷气氛。
陆麒他——莫昭尘开口,话到嘴边顿住,转而沉默。
怎么?没什么,幸亏有你点醒,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孩子在乎你,我看得出来他在乎你,然——白宁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后决定不说。
这些莫昭尘看在眼底,也知道她这欲言又止的话是什么。
站起身,收敛满心疼楚,再回头看向红粉知己,又是平日送往迎来的和善笑脸。
用不着担心。
昭尘?我知道该怎么做,也已经决定要怎么做。
昭尘?这话,听得她心慌。
放心。
朝她深深一笑,莫昭尘又是一副稀松平常、凡事无碍的从容。
不会重蹈覆辙,就算老天想,我也绝不允,我不想让他变成第二个若崎。
八成猜出他的决定是什么,白宁涩然扬唇一笑,私心里,她不赞同他做下的决定,偏偏——真怕当年情事重演,所以无法阻止,只好转移话题:这是四年来你我头一回提到崎弟。
是啊。
莫昭尘的目光投向前方,彷佛在凝望远方的尽头似地茫然无焦点,口中低喃,更像叹息,头一次提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