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鬼未免转性转太快了吧?办完差事回来的小三子看见主子厢房内的情景,两道眉打了死结。
爷也忒奇了,头一回见他睡得这么熟。
小三子心里嘀咕。
听见窸窣声响转醒的莫昭尘揉揉惺松睡眼,懒洋洋打了呵欠。
信送出去了?啊啊……果然醒了,这才是平时的爷。
小三子想着,嘴上应道:是的。
忘了问你——莫昭尘撑起额侧首看他。
那刺客呢?小的已经斩下他首级送回柳娘手上。
小三子低声应,但也难掩隐忧,主子,柳娘不会这么容易就善罢罢休,您在堂会上给她那么大的难堪,我怕——再有下次,我会封了她的若竹阁。
莫昭尘笑笑说,目光巡过四周。
陆麒人呢?小三子手指向床尾。
莫昭尘顺着他手指方向往下看,陆麒蜷缩成虾状睡在床尾不远处,一只手攀挂在床尾紧握被角。
看来这小鬼是服气了。
不得不佩服主子收服人心的本事,连这个拗小子也能收得服服帖帖。
可是爷,这小鬼信得过吗?他先前还替刺客带路进您的房不是吗?呵……莫昭尘轻笑,他不过是想保护自己。
爷,您对陆麒是不是太——太怎么?太不一样……小三子挖空心思想着能形容出的词儿,可怎么想都找不到适当的话形容。
反正和对别人不太一样就是。
怎么个不一样法?说不上来,就像——啊!他想到了!除了白宁姑娘在场之外,爷您从不在人前合眼,但我刚进来的时候——我知道了。
莫昭尘打断他的话。
把陆麒抱回房去。
是。
小三子依令弯身抱起陆麒往外走。
小三子。
身后莫昭尘叫住他。
爷还有事?把我的被子留下来。
莫昭尘指着被陆麒握住一角,因小三子的举动被连同带走的锦被,似笑非笑瞅着一脸尴尬的手下。
这小子……真是个麻烦。
小三子啧了声,将陆麒放回地面,蹲身欲扳开他的手指拉出床被。
陆麒紧闭的眼倏地大睁。
你做什么?喝!小三子吓得跌坐在地。
被惊醒的陆麒龇牙咧嘴怒目瞪视小三子,像极全身竖起警戒毛皮的小狼,死盯误以为是敌人的小三子。
你想对莫昭尘做什么?好大的胆子!竟敢称爷的名讳!小三十一拳敲上他头顶。
放规矩点,爷的名字岂是你叫的,睡迷糊了你!痛……清醒后看清眼前人的陆麒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直呼痛。
你干嘛打我?要睡回房睡,别赖在这儿碍眼。
小三子抱起床被替莫昭尘盖上。
我要在这里!他要看顾莫昭尘。
陆麒推开高出自己许多的小三子,挡在床前。
我要照顾他!爷有我照顾便成,让开。
要是让他继续待在这儿,向来有人在旁无法安睡的爷肯定一夜无眠。
跟我出去。
他是为了我才受伤的,我——我要照顾他!你——让他留下。
看不出这小子倒挺有心的呵。
莫昭尘打了呵欠后如是道:你回房休息。
咦?行吗?他都说要你滚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还吵什么!陆麒不耐的大吼:快滚啦!少碍手碍脚的!真正碍手碍脚的是谁啊!小三子忌惮主子所以只能偷骂在心里。
你给我好好照顾爷,要是出什么岔子我绝对劈了你!知道了!这人真烦,婆婆妈妈的。
赶人出去后,陆麒关上门回头。
你缺什么吗?肚子饿?还是被子不够?说一声我立刻替你去办。
过来。
莫昭尘朝他招手,拍拍空出的床沿,示意他坐。
干嘛?陆麒乖乖坐上床板,看着他的掌按上发顶。
你做什么?还是个小鬼。
什么啊?莫名其妙说这句话。
别看我小就瞧不起人,好歹我也十六了,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也都能吃。
十六——的确是个小鬼。
你想保护我?不是想,是要,我要保护你。
小脸上的信誓旦旦不容忽视。
你救我,所以我的命是你的,我也只听你一个人的。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莫昭尘点住自己的脑袋。
我记性很好,用不着一再重复。
我是说真的。
可你现下这样要怎么保护我呢?什么意思?你会武功?第一问,得到陆麒的摇头响应。
识字?第二问,还是摇头。
懂算术帐目?听都没听过。
陆麒低头沉吟。
他问话的口吻让他觉得自己很无能。
那你能做什么?我……我懂种菜。
我不是农夫。
真有趣呵,脸都红得像火烧似的。
别忘了,我是潇湘楼的主人,知道潇湘楼是做什么的吗?我知道,那是……青楼。
他替他接话。
这样你还要跟着我吗?当然跟!我已经发过誓要跟着你!难道——难道你不要我跟你?要跟在我身边得学很多事。
我学!我什么都学!只要能跟在他身边,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好,那就跟我回厦门。
嘿嘿……陆麒舒了一大口气,瘫坐在地。
嘿嘿嘿……你笑什么?双肘撑高上身,莫昭尘望向床边坐在地上嘿嘿直笑的陆麒。
没、没事……呵,能跟在他身边了。
不晓得是怎么回事,知道能跟在他身边这事让他松了口气,一松懈下来就脚软站不住——真是个怪孩子。
莫昭尘揉乱他发,笑斥道。
※ ※ ※休养近十日,莫昭尘伤势大致好转,已经可以自行下床走动。
但——就有人见不得他好手好脚的走,执意拿他当七旬老叟看待,硬是坚持有人搀扶他才能走动。
真是——搞不懂谁才是主子。
不是说没有我扶不要随便走动吗!回房见不到人焦急地四处寻找的陆麒,最后在客栈花园中的凉亭栏杆处发现欲找之人,这才放下心,但嘴里还是忍不住直嚷嚷:你受那么重的伤,万一不小心跌倒扯裂伤口怎么办?我——你真吵。
莫昭尘笑说。
破坏我赏景的好心情。
陆麒抖抖随身带来的外挂,小心翼翼的披在他肩上,对于他漫不经心的抱怨丝毫不在意。
小心着凉。
看不出你这么会照顾人。
我只照顾你。
小脸皱起恼怒。
其它人的死活我才不管。
你比小三子还烦人。
目光落在牡丹丛上的莫昭尘淡淡如是道。
因为专注在花丛间,他错过身后陆麒闻言瑟缩的一颤,直到后头没有平日惯有的冲动反驳,才引他回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退离凉亭,低着头看地上。
你在数地上有几只蚂蚁吗?他仍低着头陆麒?莫昭尘唤了声。
怎么不说话?你说我吵,所以——我退到外头来不说话就不会吵到你。
这小子——质朴得教人觉得可爱吶!没有察觉自己投注的目光早在无意间流进多少不知名的柔和,莫昭尘只知道从自已为了护他受伤之后,这个他花了二百二十两买来的少年便处处以他为重,甚至——连夜里都要在他厢房里打地铺才能安心入睡。
过来。
他朝他招手。
陆麒委屈地走向他,还是不说话。
我不喜欢吵。
为什么?莫昭尘看着他好一会,叹笑道:平日待在潇湘楼耳边充斥的就是嘈杂声,想图个安静简直是作梦,所以,能独处时我不想被打扰。
可是小三他一天到晚在你身边吵也不见你说话,都由得他吵,所以我——他是他,你是你。
呵。
莫昭尘逗弄地捏了陆麒鼻尖一下。
如果想待在我身边,就得清楚我的喜好。
只有我知道你不喜欢吵?呵。
莫昭尘点头。
嗯,只有你知道。
说完,看见一张少年的脸孔扬起藏不住的得意笑容。
只有他知道!陆麒暗自心喜。
只有他——这样的字眼没来由的让他觉得自己在莫昭尘眼里与众不同。
因为他只告诉他,只有他陆麒知道,多特别!那——我马上离开,不吵你。
他说,转身便走。
没出两步,身后人便抓住他。
陆麒疑惑地转回头。
你不是不喜欢吵?他走,他不就能图个安静,没有人吵?我背上有伤,不能躺靠着梁柱。
莫昭尘冒出牛头不对马嘴的怪话。
听不懂。
陆麒搔着头,还是乖乖被他拉到身边。
这样坐久了也会累。
什么啊!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没头没尾的,听得懂才有鬼!好好站着。
莫昭尘拍拍他双臂,板起认真脸孔道。
干嘛?接下来我得靠你呵。
靠他?你要我做什么尽管说,我一定办!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这么站着就成。
啊?陆麒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能搔头。
是他笨还是莫昭尘老打哑谜?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听不懂他到底要他做什么。
不准乱动,让我跌倒就有你好受。
话完,莫昭尘毫不客气的侧身躺进少年单薄的胸膛。
啊!啊啊!血气立时冲上陆麒颈子再顺势到两颊,涨满脑门,连耳根子都像斜阳夕霞般烧成两朵红云。
你!你你你……原来这就是他刚说的靠他啊!直挺挺坐这么久很累,暂时让我这样靠着。
他说,全身重量有了新的支撑,赏起风景来也格外轻松。
——虽然,隔着胸蹚传来的心跳声大得让他贴紧的右耳嗡嗡作响。
※ ※ ※怦怦!怦怦……他站多久了?陆麒左看右望,园子里的景色不知道被他浏览了多少回,算不清楚自己像木头似的杵在这里已经过了多久。
胸前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像睡着似的。
睡着……莫昭尘?莫昭尘?没反应。
陆麒又开口欲唤,却忽地顿停,垂眼看见躺在自己胸前的发顶,由于养伤,莫昭尘并未束发,任由黑发如瀑随风乱拂。
黑发遮掩下的俊容若隐若现,一双总是笑着的眼此刻关上素日的灵动活现,合起的眼帘遮去平常的笑意盈盈。
啊?真睡着了?陆麒讶然看着胸前的莫昭尘,忍不住出口:这样也能睡?要叫醒他才行。
陆麒抬起手,本来是想拍醒他,可这时一阵风吹来,莫昭尘的发撩上他鼻头,像顽童趁人睡觉用稻草撩人鼻头似的,让他直想打喷嚏,立刻转了念头,改拂去轻飘在脸上的发丝,小心翼翼的梳整那头被风吹乱的长发,忘了要叫醒莫昭尘。
寸寸黑发随风畅,缕缕青丝绕指柔——柔柔的发在他十指间滑动,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和念头,陆麒不想叫醒胸前的人。
然而要他像呆子似站在原地什么都不想也忒奇怪,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他根本看不出什么兴致,索性将目光放在最近的地方。
呃,莫昭尘的肩膀比他宽……陆麒开始注意起两人身型的差异。
他的手也比他大而且修长好看,哪像他的,由于长年跟爹下田种菜,十只手指头又圆文短,掌心净是厚茧——忍不住再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唉,真不是普通的短和粗糙。
也比他来得高。
啐,想到这事陆麒就觉得老天爷太厚待莫昭尘,什么好的都让他拿去,难怪自己长相平凡、个儿又小——质朴的他脑子也像通道一般直接,根本没想到和莫昭尘的年纪相差九岁有余,只觉得老天不公平。
而且——这家伙身上有种奇怪的香味,像极娘儿们的胭脂味,不像他满身的汗臭,啧,不都是男人吗?怎么差那么多。
老天爷真不公平。
嘴里忍不住嘀咕:什么好处都给他。
有事禀告的小三子走进园里正好听见他自言自语的话,也瞅见这幕不可思议的景象。
是他眼花了吗?爷靠在那小子身上睡着了!这也忒奇了!这小子哪来的本事让爷在外头也能放心地睡着?这情景看起来——有说不出的怪,可又觉得悦目,陆麒这小子出现后爷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有事吗?就在小三子恍惚当头,莫昭尘的声音从陆麒胸前冒了出来。
果然。
爷您醒了。
小三子抽出放在暗袖里的纸篓递交坐直身的主子。
这是白宁姑娘差人快马送来的短笺。
莫昭尘接过,看也不看便塞回袖中。
您不看?不急,先下去。
若不是急事,白宁姑娘不会——你以为我这远水能救她那的近火?莫昭尘靠回陆麒胸前,双眼微瞇,她捎信不过是事先照会一声,然后打算用她的法子解决问题。
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们在谈什么的陆麒只注意一件事——或者该说是一个人。
白宁是谁?要叫白宁姑娘!这小子当真无礼到家,指名道姓叫主子,现下又不把白宁姑娘放在眼里。
她可不像主子这么好商量,能容你没大没小!她是谁?你这小子!白宁姑娘可是我们潇湘楼的花魁,岂容你称名道姓!再说,她跟咱们主子可是厦门大伙儿皆知、人人称羡的一对。
一对?陆麒听见这字眼时,心莫名响起咚的一声,突然觉得整个身子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奇怪的感觉令他不舒服地皱眉。
尤其是,莫昭尘的那张笑脸在听见小三子这么说时不但没变,还加深笑意似的咧开嘴,看得他非常刺眼。
陆麒忍不住退了一步,忘了莫昭尘正靠在自己胸前。
差点跌倒的莫昭尘幸好还有能力自保,一足落地稳住身势。
怎么了?没事。
白宁——那娘儿长怎么样?陆麒不悦地想着,也不客气地问出口:白宁长得很美?美若天仙。
莫昭尘像没有察觉他的反应以地笑说:不单是潇湘楼的花魁,也是整个福建首屈一指的大美人。
没错,许多王公子弟南下就是为了看白宁姑娘一眼,甚至要为她赎身,不过她——一颗芳心早给了爷,宁可留在厦门当卖艺不卖身的青楼花魁也不愿踏进侯门,说来也算是世间奇女子一名。
尤其是不输爷的处事手腕,愈想愈觉得爷和白宁姑娘很登对。
陆麒收回目光,重落在莫昭尘身上。
你喜欢她?宁儿是个好女人。
莫昭尘随手越过栏杆摘朱红粉牡丹托到鼻前轻嗅。
你也会喜欢她。
我讨厌她。
啪的一声,一词耳光力道不大却令在场所有人错愕,除了扬掌的人。
爷!怎么没预警就动起手?小三子惊讶的瞪向动手的主子,不曾见过主子没来由的责打手下人。
你——你打我?被打的陆麒愕然呆茫地垂头凝视掌掴自己的人。
你打我?对一个人是讨厌或喜欢得等见过、谈过、相处过才能下定论;就算有定论也不能随性说出口。
莫昭尘站起身,任由肩上披挂的外衫落地,没有捡起的意思。
要跟在我身边就不准妄自评断任何人,我是个生意人,结友不结仇,若你性子不改只会变成我的麻烦。
你打我?抚着颊,陆麒呆愣诧愕的表情连小三子看了都忍不住同情。
这是爷头一回动手教训下人——看来爷果然非常重视白宁姑娘,小三子这么想着。
可,真是如此吗?或者——还有待商榷也不一定。
毕竟,花街笑面虎的心思向来以深沉难测闻名,不曾有人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