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顶部亮起湛蓝色灯光, 在漫长的黑夜拉出一条冗长的线条时,开往砚城的飞机恰好越过头顶。
天上地下,两条不同的航线完全割裂。
夜间的飞机只有几处亮着光, 言絮在昏昏沉沉的氛围中靠窗做了一个有关路呈放的梦。
梦回六年前。
摇摇欲坠的车边, 路呈放抓着她的手在拨打120,随后他收起手机, 提着那双微弯的眼睛凑过来, 对她说:言絮, 我们还是算了吧。
男人弯翘的眼睛一瞬间闭上, 神情变得难忍焦躁。
言絮打开车门钻出去,使劲想把路呈放的眼皮拨开, 疯了一样对他狂喊那句女儿国国王的经典台词:路呈放,你睁开眼看看我, 我不信你两眼空空!……什么大杂烩。
从妖魔化的梦中惊醒, 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言絮缓了一会冷静下来,再没了睡意。
她又撑了两小时,飞机总算落地。
从转盘取过行李, 言絮拒绝了任栾给她定酒店暂住一晚的提议,凌晨三点独自打车回了竹林下的小镇。
早上八点, 言嘉裕在门口看见好久不见的女儿, 激动地揉了好几次眼确认。
小絮?老爸。
看见坚守竹林的老言同志, 言絮感觉肩上无形的担子总算卸下了一半。
她把机场商店里买来的一大堆特产、衣服拿出来交给言嘉裕, 嘱咐他好好试衣服, 吃东西。
然后捋起袖子冲进医馆接替了他的工作。
竹叶常青, 消散了几分冬意。
四个月前的腹痛高管还是没管住嘴, 胡吃海塞一通又过来占了个床位, 言絮没有赶了一天路的自觉,像是上了发条来回辗转于各类病人之间。
低头俯身,把自己泡在工作中,再一抬头就到了午餐时间。
这回的午餐并不是白粥稀饭,言絮从没离开过家,这是第一次,回来自然要好好操办。
言嘉裕清闲的一上午去山下订了大几十样炒菜,邀请全部病号一起提前过个年。
他甚至还富有仪式感地放了个小型的礼花炮筒,五颜六色的碎纸洒了满地,言絮突然想起机场外面看见的那场烟花秀。
这真是……我还说来这里吃几天粗茶淡饭养养胃,结果又弄这么一桌子好菜。
高管笑得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筷子夹得比谁都敏捷。
上次你住院,我们吃粗茶淡饭,后面你还不是炖了牛肉?然后孙林受了刺激,去山下镇子拎了条生鱼回来,她跟路呈放——停。
脑海接连扩散的回忆适时中止,言絮盯着手中的筷子不再作声。
言家医馆空前的热闹,脑子被摁下暂停键的言絮混入其中,干巴巴地吃完了一整顿饭。
强撑着的精力总算在中午的食困下消散殆尽,言絮睡了一下午,醒来的时候觉得四周静悄悄的。
没有城市行车的喧嚣,没有下水道走水的淅沥,静得出奇,她反而有些不太习惯。
人的适应能力挺奇怪的,她明明就出去呆了几个月,身体大脑却对老地方产生了陌生感。
……隔日。
年关将至,每年一到这时候医馆就尽可能往外清人,除去危重病人,轻症或是无生命威胁的病人都会被礼貌性劝走。
旧的病患不再收,更别提新的病人,所以刚看见新面孔的那瞬间,言嘉裕第一反应就是把人赶走。
尽管那是个比言絮还小的小姑娘。
小姑娘边上跟着个阿姨,看上去是专门请来的陪护,她兜兜转转打量了一圈病房环境都不太满意,最后看上了言絮对门那间。
向衬骄横,直接把行李推进屋子。
言絮一打开门看见对面有人,浑身血液像是滞住了,她嗓子发紧,瞳孔重新聚焦才看清里面的人。
蓦地又继续垂眼,做自己的事。
小絮。
言嘉裕匆忙走过来,转过去看向衬,眉毛都要竖起来,我都说了我们现在不收人了,你怎么还进来?强闯?言絮这才抬眼又去看对面。
向衬把之前路呈放用过的统一白色床单被罩全都扯下来扔到地上,又从随身行李中掏出张印着黑色骷髅头的怪异床单扔上去。
大叔,癌症,医生说再不看就死了。
她不甚在意地嚼着口香糖,手上套床单的动作不停。
癌症?看着也不像啊。
屋里的少女一顿,啧了一声,伸手把头上的脏辫假发摘下来:化疗剔了,现在信了吧。
褪去浮夸发型的修饰,向饰倒显得有些同年龄相仿的倔强,她视线不屈,言絮莫名有些动容。
爸,收了吧,我来治。
有人管就行,向饰不挑人,似乎她住进来也只是为了遵从谁的安排。
床单套好,她十分不见外地躺上去开始闭目养神,等到言絮站在门外要走的时候,她才轻启唇,十分有江湖感地撂下一句:谢了。
不客气。
言絮应答。
接连几天相处下,言絮发现向饰也并没有她一开始以为的那么嚣张跋扈,事实上她还具有一些小女生的独有特质。
当然,这个特质如果不是追星路呈放就更好了。
手指搭在她腕上,言絮的脸臭得像是要杀人。
向饰买了个投影仪摆在前面,几乎一整天都在刷路呈放演的电视剧电影,他拍戏都用原音。
于是她每天去把脉送药的时候都被迫听几声路呈放的嗓音。
听着听着她似乎也失去了一开始对路呈放避之不及的心态,渐渐开始频繁捣鼓微信。
每天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几分钟,去窥视下他的朋友圈,然后发现什么内容都没有,闷闷不平地再次拉黑。
周而复始,别扭倔强,绝不主动开口跟他聊天,也誓死不向庞槐孙林等人打听他的消息。
关于她最后的那句感谢,路呈放也始终没有回复。
这段日子过得匆忙,但她还嫌不够似的,自己搬小马扎下山去镇上做免费义工。
每天忙到十点再回来,灌两杯白酒下肚,借着酒劲一觉睡到天亮。
偷的是言嘉裕自己酿的竹叶酒,一连数日他也没有发觉。
——直到除夕夜,仅剩的三个病人、三个陪护和两个医生一起跨年。
向饰献唱了一首《冤气》,操着不正宗的粤语站在小板凳上学自己的偶像,声情并茂。
言絮突然就撑不住了,她背过身去,拎了一壶酒,钻进自己的房间,言嘉裕看在眼里也没有阻拦。
从她回来到现在状态一直都不对劲,是一种隐隐的亢奋。
言嘉裕能分清忙和故意让自己忙的区别,言絮这次回来就是在故意找忙,好像要把自己埋进工作中,借此来逃避什么事。
她去做义工,磨中药不再使用器械,非要自己用手一点一点磨,白费力气的事之前言絮是不会干的。
在大城市受人欺负了?……夜幕下的竹树在灯光的照射下斑驳地洒向地面。
言絮不开灯,生猛地灌自己酒,她坐地上,察觉到头脑有些发晕之后,才满意地把酒壶磕到地上。
掏出手机,解除拉黑,打电话。
打视频电话。
等待的时间很难熬,心率飞涨,像要跳出胸腔,言絮抓了两把有些乱的头发,认真地把碎发整理到耳后。
她摸了摸喝酒之后发烫的侧脸,心里静静地读秒。
秒数沉寂地响在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这里空旷无边。
直到听见滴地一声,这世界才算迎来第二个人。
无言,依旧寂静。
路呈放那边还算是亮,但也亮不到哪去,他好像比之前更瘦,下颌线锋利得不像话,比之前很多时候看上去还要冷。
他在吐烟,侧过头吐,手指轻轻点在烟身,抖掉多余的烟灰。
不看屏幕,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往屏幕上看。
得他这个举动的济,言絮可以明目张胆地观察他,而不用觉得丢脸。
心脏迟缓地跳动,心率总算慢了下来。
新年快乐啊。
她曾经排练过许多次再看见路呈放会对他说什么,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平淡。
普通朋友过年也可以问好吧,她没有死缠烂打,她没有逾矩。
新年快乐。
路呈放迟了很久才回话,嗓音粗粝晦暗,哑得像是含了沙砾。
这就没了?你不再找点话题吗?所以现在是要挂电话了?言絮气到了,短促地笑了一声,准备坐实自己死缠烂打的行为。
路呈放,我想你。
酒意作祟,她拿手机的手都在晃。
我认输,我怂了,我承认我想你了。
言絮——礼尚往来。
言絮抢在他前面开口,用力地重复一遍,礼尚往来,路呈放。
一直躲摄像头的男人因为这句熟悉的话跟屏幕前的人来了个短暂的对视。
视线纠缠盘旋,扯都扯不开。
暗得黝黑的光线下,他们还是能一秒找到对方的眼睛厮磨。
言絮,路呈放低头,镜头没照到的地方,他捏着猩红的烟摁到自己手背上,他笑,眉目中涌现病态的酡然放肆。
别再折磨我了。
视频切断的最后一秒。
言絮恍惚间看见他左手手腕,有一条纵横动脉的横向纹身。
跟她的疤,位置恰好吻合。
作者有话说:下章言絮应该能杀回帝都感谢在2022-12-14 21:38:08~2022-12-15 22:2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搞一个起司味的僵尸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