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马车外的景致,松羽知道他们已经远离了伊犁的腹地。
天际厚重的云一如她心境,她与东英别离,谁也没给谁留下一句话,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目送她离开那间房,离开一夜缠绵;而她同样头也不回的踏上长廊。
脚步声在寂寥的廊道中回荡,一声接著一声,她应该可以从此走出他的生命、可以享受这一切,但为什么路走得愈远,她的心就离得越远?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的心牵 挂那片土地?男女感情的渴求?感情的事其实不在她的认知领域里,就好比她同意阿卓的提亲,只是基于两家住得近、又从小认识,所以她的同意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和什么感情不感情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感情二字首度在她脑海盘桓不已,是因为东英的出现,是他令她自然而然的将两人……松羽心一惊,脑中倏然闪过的念头霍地令她心头翻搅不休。
难道这就是人家说的爱吗?这就是人家说的情吗?爱会令人横冲直撞,做事顾前不顾后吗?会只因一夜的肌肤之亲,就填满她的心、温暖了她的人吗?会当他不在身旁时,就特别想念他吗?松羽难以置信的回顾著一路走来的路途,心情一片错愕与震惊。
她知道在路的彼端有器宇轩昂、英姿焕发的他──究竟,她的每一分思维是受谁牵引?不正是他吗?她曾为阿卓横冲直撞,顾前不顾后吗?不曾。
阿卓能以一夜的肌肤之亲,就填满她的心、温暖她的人吗?不可能。
离开阿卓的这些日子,她曾经特别想念过他吗?从来没有。
她要回去……她要回去!突然间,所有的情绪一涌而上。
天空的云层越卷越厚,目之所及一片灰沉沉,风雨的边缘笼罩在他们的上方,风吹起的沙砾打在脸上,令人视线模糊。
远方已然打起无声闪电。
我们不能再走下去了。
老车夫说。
为什么不能走下去?士兵问。
闪电呐!闪电?士兵彼此皱眉。
你怕闪电?不是我怕,而是我们可能会被打到。
什么?!曾经就有人在星星峡的石沟中被雷击毙。
你们都知道的,那些石沟就像隧道,但雷却有办法从洞口击进洞中,把人轰成焦炭。
还有啊,两年前我的邻居在草原放牧时,直接从马背上被雷打到地上,差点没驾鹤西归。
雷这种东西,能敬而远之就敬而远之,铁齿不得。
士兵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老车夫倚老卖老。
小伙子,我年纪一大把了,有必要骗你们吗?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咱们找个地方躲雨吧!是啊,趁雨还没下之前。
老车夫,你知道这附近可有地方躲?只见他指著前方。
那里的峭壁有些古代遗留下来的岩洞,咱们可以去避避。
话一说完,他们便加快速度驱车前往。
此时,松羽掀开帘子,从车厢内探出头来。
我要回去!我知道你要回去啊,姑娘。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再往前了!松羽在马车直直驶过旷原时,对车夫大声说。
就是因为要送你‘回去’,所以才要往前冲。
你误会我了,我是说我要回将军府,我们……她话才说了一半,就瞥见头顶上的黑色云层里透出一道闪电,两颗豆大雨滴打到她的前额。
她再抬眼看时,天空先发出一声微弱的雷响,紧接著一道靛蓝色的闪光突然从数万尺的高空直窜地面,然后是一道巨雷劈下来。
士兵急喝:小心松羽霎时骇然瞠目。
※※※云海 奔涌,雨声沛沛。
悬挂的帘幕遮挡了朝旭,室内变得阴阴幽幽,除了吹来的风雨掀动了帘幕,再无任何杂响。
它提醒东英整座府邸已重新回到过去的风貌,桌案上放的是卷轴奏折,屋外穿梭的是他的将士,和他的家仆。
长久以来,他热中于驻守这片边疆西域,呼应了他与生俱来的战斗细胞,面临的挑战与变数越多,他的潜能就越激昂。
但为什么走了一个松羽,便令他觉得一切竟规律得近乎死板,毫无生趣?要当深沉内敛的人,是他。
要心思细腻、温厚、冷静的,也是他。
以不疾不徐的声音同意她离开的人,更是他!既然如此,他为何觉得心有不甘?时时刻刻都因他的应允而感到懊恼?他叫东英,不叫伪君子!他扪心自问,与其虚情假意祝福松羽去跟别人过好日子,他更想做的是不假思索地掳回她,一如他最初自私的作法。
想到这里,东英浓重的抽了一口气,终于沈不住气地举步往外走。
来人,备马!他疾声喝令。
是。
受令的士兵正欲去备马时,将军府的大门外突然传来马蹄的震动声,没一晌的工夫,一名筋疲力尽的士兵冲了进来。
众人立刻围上去,东英一眼就认出他是护送松羽回疏勒的人员之一。
出了什么事?我们在前往精河的途中遭到雷击……士兵虽然负伤,但仍咬紧牙关把事情陈述清楚,眼里同时有著一丝歉疚。
他们没把人保护好,有辱使命。
东英的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其他人呢?松羽呢?马车被雷劈中,当场陷入一片火海,车夫及时跳车所以逃过一劫,而另一名士兵的坐骑因为受到惊吓,将他震下马背,摔断了左臂,至于松羽姑娘……他突然顿住,似乎有口难言。
东英涌上不祥的预感。
松羽怎样?她怎样了?他抓著士兵的双臂激动地吼著。
大家无视火焰威胁,著急的在烧得火红的车厢中翻找,但就是找不到她的人,她或许已遭不测,与火焰一同……沦为火海了。
与火焰一同沦为火海……东英空茫的呢喃,脑海瞬间闪过的是她那勾动了他千丝万缕情意的昏眩容颜,意乱情迷中,她弓著身体,随著他的律动与他紧紧结合在一起。
透过这古老的仪式,她把自己完全交托给他。
无数的吻……无数的冲刺与接纳……他所触及的每个地方,都是滚烫裸裎的……不可能……不可能的……他自言自语的说。
将军?众人一阵惊慌,他们从没见过东英这个样子,在那一刹那间看见他仿佛失了心魂。
马匹到底准备好了没?东英继而咆哮,变得暴戾易怒。
上鞍了!士兵赶紧道。
马一备妥,他倏然翻身上马,抓著缰绳迅速地把马掉头,用脚跟踢马腹,马匹即压低身子往前冲。
丁牧及玉灵分别随后赶到,问了情形后,玉灵首先到马厩骑上马。
驾!玉灵的身子在马鞍上压得很低,红棕色大马立刻一路冲了出去。
东英,我跟你去!她的声音在府外扬起。
集合十名士兵,立即出发帮忙找人。
丁牧下令。
※※※北疆地势西倾,每年的降雨是非常少的,要碰上打雷闪电下暴雨的机会,几乎不可能,但他们确实遇上了。
救援的人马到达出事地点,天还下著雨,强风一阵阵刮过地面。
著火的马车已成一堆冒著浓烟的焦炭,翻开那些断木塌桩,就如回报的士兵所述,未见松羽的人影。
值得庆幸的是,确定她未与马车同沦火海;但忧的是,她人究竟在哪里?大雨倾盆,雨中有纷沓的马蹄声,有焦心似火的呼唤声。
松羽姑娘──松羽姑娘──你在哪里?听见的话,回个声──松羽姑娘……所有人都在寻找她的下落,突如其来的一场雨不仅不能洗涤心灵,反而把人逼到了崩溃 边缘。
骏马踏过水洼地,溅起一片水花,东英驰入沙生植物梭梭间,试著在它们之中寻出松羽的芳踪。
一定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东英竖著黑眉,压低音量地自语著。
奔走于整片枯木林,穿梭在一棵接著一棵的梭梭间,坐骑倏地在湿沙地上烙下了无数的马蹄樱他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反覆搜寻,一声又一声地叫著她的名字。
但就是遍寻不著。
奔走过大半的枯木林,泥水溅湿了他整个身子,大雨在他脸庞上滴下无数的雨滴,东英胸口纠结的情绪至此终于爆发松羽,通往疏勒的大路就在前头,踏上它,你便得以回复你纯朴宁静的日子,要嫁人、要当孝女,全依你老早以前的打算──他严厉地吼道,火腾腾的眸子毫不友善地望著四周,心情恶劣得不能再恶劣。
风雨已减弱,东英说完话再度踢蹬马腹奔出枯木林,回到马车所在的那片平野后,他倏地把马掉头,对著一方继续大喝:但是我反悔了,我不让你走,这辈子你都休想再独自踏上这条路!仿佛打定主意,话不传到她耳边,绝势不罢休!你可以反悔自己许下的承诺,我也可以反悔做小人!你以为我真的想放你走吗?不,作梦!雄狮怒吼般的声音恰如鬼魅回旋飞驰,在广大的平野上急速传播开。
玉灵第一个停下找人的动作,循著声音来处,回头看去。
然后是丁牧、车夫,以及一个接著一个的士兵,大伙儿全望向东英,一时之间还拿捏不出他想表达什么。
但渐渐地,他们懂了。
现在我就告诉你,不管我有没有浩劫、是不是就要遭天谴,哪怕我们在另一个时空见面,一见到你我还是会绑架你!因为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不是一时,而是一辈子要找的人!东英暗自在心里道。
你是我一路从天山北奔至天山南、全天下独一无二的救命吉神,我要强迫你无论如何都得留在我身边。
毕竟,遇到你之后,我已经无心再去寻找其他女子了,因为我真正的目的是你的人!士兵赶紧问丁牧。
真的吗?丁牧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由此可证,将军毕竟是男人。
不然他是女人吗?所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东英的语气坚定。
有私心、有目的的预谋!揭发自己的秘密,他已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把松羽吓死,他只知道焦躁和担心令他失去了自制力。
你天真无知,而我城府深厚;我很清楚你怕什么,而我为了将你留在身边,于是故意威胁你、恫吓你,逼你走进死胡同,让你进退两难。
我带著你去讨伐哈萨克人,是要牢牢捉住你的视线,对你展露我受人敬畏的一面。
而就在那一夜,因我鲁莽的行动延伸出来的情潮将我完全淹没,我才体会了自己的心态,原来我不仅要你的人,更要你的心,我贪得无餍,永不满足。
让你走,只是我一时的心软与言不由衷;来追你才是我一贯的霸气作风!松羽──你躲不了我!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就是为绑架而绑架你!听著东英不停狂啸的怒吼著,玉灵只是神情冷硬地看著他。
我同情你心里承受的负荷,但我拒绝再做违背意愿的假君子!就算让你恨我,我也要将你从此禁锢在身边!东英……我在这里……听到这阵细微声音的士兵,互望彼此,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赶紧顺著声音的来源,低头蹲身往一处仅仅隆出一点高度的小地窟探去,昏暗的光线中,躲在里头的松羽的身影逐渐显现。
我在这里……松羽全身湿淋淋的缩在地窟的最角落,除了样子有点狼狈、声音听起来有些细弱外,浑身上下几乎没受到什么外伤。
找到了!人找到了!将军,她人在这里,她人在这里!士兵顿时兴奋不已地向东英挥手喊叫。
东英没一晌的工夫便赶到,看著黑暗中的松羽,他的神色突然转变得异常凝重。
松羽看著他,低声的解释著。
我们遇上雷电交加的天气,我只记得我当时正和车夫在说话,然后突然一记雷打下来,好像击中了我们的马车,我眼前跟著一暗,接著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东英一直以为自己是冷静自制、感情绝不轻易外露的,但是每次只要一面对她,一切都彻底颠覆了。
他满怀信心的肯定,她已将他永远的囚禁起来了。
至于我为什么会弹出马车外,为什么会滚进这地窟里,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若不是隐隐约约中听见了你的声音,我恐怕还在昏死状态……松羽两眼有泪光闪烁,却也有笑意共鸣。
她真软弱,一看到他的人,竟然鼻就酸了。
丁牧见东英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便自顾著对大伙儿欣慰道:平安没事就好!行了,大家让开一些,好让松羽姑娘离开地窟。
松羽于是在大伙儿的目光中,慢慢钻出地窟。
但没想到她人都尚未在东英的面前站稳,下一秒,他已如决堤大浪迅雷不及掩耳地涌向她,将她淹没在他伟岸的胸膛中。
两人之间本应该只剩下叹息、呢喃,或者是怜惜,她却万万没想到,霎时在她耳边引爆开来的,居然是东英一声惨绝人寰的悲鸣。
啊──东英突觉四肢麻木,血色一褪,倏然倒在丁牧身上。
他僵直地盯著她,一瞬间的心惊胆战不说,还依稀闻到自己身上冒出一阵又一阵的焦味。
你……身上怎么会有百万根针?他嘎声问。
※※※那不是百万根针,以二十世纪的科技来看,那是电;但对两、三百年前的人类而言,那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能量。
承蒙这种突如其来存蓄在她体内的能量所赐,松羽的心情直坠谷底,虽然她如愿以偿回到了将军府,回到了她心所系之人的身边,她却开心不起来,心情苦闷得要死。
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将军府里的人全包围了过来,东英则在一旁神色凝重地等待军医的诊断结果。
军医上下打量松羽,肯定她外表毫发未伤,人看起来好得很,然后,他若有所思地伸出手指,轻轻在她手腕上一碰……啊──全身十二万个毛孔为之颤动,令他惊惶失措地弹退数步,脉搏猛跳。
松羽与东英异口同声问:怎么样?离谱!军医唯一的念头。
将军,这、这实在是怪事,惭愧。
换言之,无药可救,他技不如人。
果然……东英无奈地吁气,头疼地按太阳穴。
松羽看他这样子,心里就更不好受了。
一旁看著的士兵,不信邪道:究竟是啥感觉?将军说仿佛百万根针在扎,军医则一副呼吸急促的样子。
不如他也试试。
哇──啊啊啊──他的声音像挨了人家数十根闷棍。
同伴们赶紧问:如何?士兵整整退后一大步。
我从来没碰过这种事,那种感觉比挨刀剑还恐怖。
他一点也不夸张。
挨刀剑只会感觉到痛;但碰她,可就没这么简单了事,在那一刹那间,你几乎窒息、心跳疯狂、血液逆流,又痛又难受,我说这大概是全天下最恐怖的事!那她现在岂不天下无敌,人人都怕她?同伴中有人说。
松羽一听,心里像遭人狠狠一击,眼中露出落寞,接著便沮丧地垂下睫毛,她连最后的一丝希望都粉碎了。
那正好!哈萨克人的问题尚未解决,将军未来的命运也不明朗,或许她突然变得神奇,就是转机!这种转机我才不要──东英和松羽无独有偶的同时说话,而且这次表情明显激动,令在场的人全都一愣。
东英叹口气,索性制止道:好了,别再说了,全退下。
闲杂人等一概退场,广大的厅堂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人。
别在意他们的话,他们没有恶意。
东英语调转为轻柔,一刹那间,他几乎要冲动的伸手捧住她的脸安慰她……等等,不行,他不能碰她。
碰她的后果此刻在他心里余悸犹存。
他伸出去的手及时打住,改用嘴巴说道:我知道你为自己担心不已,但事情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他保证。
松羽咬著唇,以最冷静的声音道:车夫说这无疑是被雷劈中的后果,很遗憾的我必须告诉你,这绝非好现象!或许,我们俩注定不应该在一起,所以老天才要劈下这一记雷,不但要把我劈醒,甚至要隔绝我们两个。
失去了信心的她,态度转为畏缩、逃避。
松羽,别这样!他好言相劝。
是啊,别这样,姑娘家使性子最难看了。
玉灵清雅的嗓音方传来,一双细腻白皙的柔荑已攀住东英的左臂。
当著她的面和玉灵勾搭在一块儿,东英居然也不避讳?!这令松羽极感意外,愣愣的呆坐在原位。
玉灵再说道:平时柔善的脸蛋,现在全皱在一块儿了。
松羽看出她眼里的不善,矢口否认。
我没有使性子。
她只是难过、伤心。
别以为她没留意到,事实上她看见了!看见他口口声声地安慰著她,却处处提防著她、小心著她,如此一来,他的安慰听在她耳里,岂不全成了讽刺?他越是安慰她,她就被伤得越深,这种情况下,教她如何柔善得起来?如何笑得出来?她是人,可不是歌舞戏里永远以笑示人的舞姬。
这不就在使性子了吗?你──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任谁听了东英在平野上的一席话,难免都会恃宠而骄……又是针对她而来0我没有恃宠而骄!没有?当然没有!玉灵没有资格质疑她的人格0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我害怕又无助,生病了有药医、有药治,但我落得这种体质,除了我自己,谁都不能碰,今天将军府的士兵已经拿我当异类看,明天呢?是否全西域的人就来凑上一脚了?她撇开头,难过地说。
天知道我期盼的,只是东英一个刻骨铭心的拥抱。
玉灵听了她的话,妩媚地笑著说:那倒也是,东英的拥抱……玉灵!仿佛知道她要揭发些什么,东英倏地放声。
玉灵睐他一眼,甩都不甩。
东英的怀抱宽阔而温暖,置于他的双臂之间,令人无畏无惧,仿佛天塌下来都有这副躯体为你挡著。
他尤其喜欢略加双臂间的力道,一派傲气地宣示你哪儿也逃不掉,除了他的怀抱。
这一瞬间,松羽的心头猛然震动,冥冥中似乎顿悟了什么事。
奇怪我为什么这么清楚,是吗?住口,玉灵!东英的声音虽大,仍掩不住玉灵清清楚楚的一字一句。
因为我与东英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你留不住他的拥抱,我会替你看著。
她敛著笑,冷冷地笑看松羽。
松羽喉咙一紧,霍地放开步伐,奔出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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