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日, 呵气成冰。
朱红太阳不过是个淡薄的摆设,尚且不如丁点的火星来得温暖。
但白昼终归是白昼。
禁军一行人凛冽而肃杀,凶气少了黑夜的遮盖, 在雕梁画栋之中尤为惹眼。
索性, 照微也不打算隐匿踪迹了,令他们在容琏的寝宫中四散歇息。
说是歇息,实则凭借禁军的能力, 仍能把寝宫护得滴水不漏。
容琏挠了挠头,似是对此安排有些别的想法。
但他撒下了弥天大谎在先, 面对照微总有些底气不足, 嘴唇动了几下, 又闭上了。
照微假装移开了目光, 实则抱着臂好整以暇。
果然,数息之后,她的袖口被扯了一下。
贵妃姐姐……嗯?你们……容琏小脸皱成一团,似是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 许久之后才闭着眼睛一鼓作气道:你和皇兄带兵入宫,不止因为我罢?是不是母后也做了什么?说完,他长吁了一口气。
照微怔了下, 也忍不住叹出一口气,在空中化作细小的冰雾。
但她没有打算隐瞒:是。
你皇兄和我赶回来,是听说了你急病的消息。
但若没有此事, 我们依照行程回京之后……也是要对上太后娘娘的。
容琏看着禁军们游弋逡巡的挺拔身影,他们各个腰间佩刀,如鞘中利刃般严阵以待。
这副打扮出现在宫廷之中, 刀尖指向了谁, 不言而喻。
不长不短的一阵沉默。
照微屏息等待容琏的求情。
不如说, 她早就料到了这一刻。
他们可以不将太后当作容琏的生母,可是容琏呢?他从不是那种冷心冷肺的人,断不会见亲人落入窘境而无动于衷。
逆料,漫长的等待之后,只闻耳畔一声:我知道了。
她惊讶地别过头去。
曲姐姐这些日子助我良多,没有她,我做不到在宫中瞒天过海。
一会儿她约莫来了,还请贵妃姐姐放行。
竟然,半句为太后求情之语也无。
他如何能开口呢?他的兄嫂,这时候本该尽享江南好风光的。
只因为他一句病了,就不辞冰雪、风雨兼程地赶回来。
他又如何能开口,求他们放过加害的祸首?容琏心绪汹涌,面上却挤出了一个露齿的微笑,配上那一双重重心事的小鹿眼,让人不觉可爱,只觉得万分心疼。
这件事终究让他长大了。
照微没有多说什么,招来一个侍卫,嘱咐他们看到曲菱女史记得放行。
容琤一个人在应府门前,停驻了片刻。
铜门闪着凛凛寒光,萧条极了。
不知是不是天寒之故,连门房也半日不见一个。
他站在不远之处,竟无人发现。
因三月前一道圣旨,一等公沦为了三等伯,金光熠熠的敕造匾额被取下,随着应家的式微愈发蒙上尘埃。
若非还有太后外家的遮羞布,这从前风光的公府,眼见着就要沦落成落魄勋贵,成为京城乌衣门第之中,毫不起眼的一抹底色。
而这一切,不是拜旁人,全是拜他们自己所赐。
换婚、中伤,乃至谋反……他自认为仁慈的惩罚之举,换来的却是不知餍足、变本加厉。
他出神了一会儿,思绪不知不觉之间就飘远了。
也不知照微现在进宫了么,一路上可遇到什么阻碍没有……理智告诉他,进宫一路分明是安全的,却忍不住多思多虑。
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不如放在眼皮底下,时时瞧见,还能安心些。
闭了闭眼,克制了心中过多的保护欲,眸中又是无波无澜。
此时,身后有一人踏步前来,拱手禀报道:陛下,应府中并无兵甲痕迹,周围也只有禁军一支军队。
容琤一哂:看来,他们还没有能耐染指军权。
最危险、最不确定之处也被消除,这一趟出兵立刻变得轻松无比。
传令下去,在暗处围住应府,不可让旁人发现行踪。
他沉吟片刻:若是有人进出……照常便是。
是!首领领命而去。
此处位于城南,寸土寸金。
周围的官宦人家不少,彼此往来亦是方便。
若是有人察觉什么不对,定会前来打探消息,求个心安。
容琤命禁军记录下这些人的痕迹。
掐指略略一算,他初登宝座不过数月,朝堂中之上有一心忠于他的保皇党,也有前朝由太后荐上的的浑水摸鱼之人。
先帝对朝堂把控得紧,他身在佛门清净地,只能零星听些消息。
而他践祚后,这些心怀鬼胎的臣子又默契地藏好了尾巴。
他们一旦沉寂下来,便如盐入水,难以寻踪。
不过,过惯了昏君当道的神仙日子,再在明君手下讨生活,就格外难熬。
只要他远离京畿月余,这些人便死灰复燃,按捺不住再度浮上水面。
国之蛀虫,当诛。
容琤唇角勾起,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微微拧了眉。
如此说来,帮助他肃清了朝堂,应家人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千头万绪,流云如逝,眨眼便天光大亮。
这日或许有什么由头,在应府聚集的逆党,竟然来得十分齐整。
许多业有退却之心的人,也被架着驱车来到此处。
一顶顶毫不起眼的青顶轿帘从应府后门一次掠过,谁能想象,竟然聚集了朝堂的大半公卿?容琤听着禁军的禀报,来访之人,除去他有所察觉的数人外,竟还有许多位高权重、官声清明的权臣。
他们在朝堂上状似兢兢业业、造福一方,私下却与外戚勾连,做下谋逆的勾当。
可要趁此刻突入应府,将他们一网打尽?望着渐渐稀疏的车队,禁军首领问道。
不,暂且等着。
纵使容琤心中怒火炽盛,外表也不露半分。
他看着那一顶顶绣着家纹印记的轿子,如同在看死物一般。
又过了一刻钟,再也不见轿子的影踪。
……没有江家。
容琤的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照微和江家的情分淡薄,仅剩血缘上的羁绊。
若是江家也卷进这次谋反的乱局,照微定会站在他这边,不会分毫犹豫。
可是,容琤却不能让他的皇后,有一个蒙上污点的母家。
他不舍得让照微被人非议半分。
幸好,不知是江宝徽在应家处境艰难,还是江家有眼力见,总之,作为应家亲近的姻亲,江侍郎破天荒地没有蹚这趟浑水。
那便没有什么好犹豫了。
容琤右手抬起,在空中虚虚一抓:进去吧。
区区三字,被他说得轻描淡写,又杀气凛冽。
是——禁军再不用隐蔽身形,齐齐高喝一声,惊得飞鸟跃出树丛。
此刻,冬日的朝阳陡然刺破云层,一缕红光无甚温度,又映着禁军手中的甲光冷铁,更显惨淡又肃杀。
-应府。
众臣子齐聚一堂。
冬日的清晨出行,本就是件折磨人的差事。
吸了一肚子冷气的大臣们,各个面露苦色,心绪不佳。
又好似因为什么事情有了龃龉,竟你一言我一语地挤兑着,渐渐变作争吵了起来。
应伯承本是主人家,却在一干人中毫无说话的分量。
他来回劝了几句,逆料众人浑似没看到他似的,兀自争吵着。
半晌,他通红着脸,求助的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妹妹。
太后的脸色亦是阴沉。
她纤长而华贵的护甲轻轻敲了敲紫檀木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意料之外,满座竟因为这声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此时互相争执、互相埋怨,还有何用?她扫过在场之人:皇上的车驾已在路上,若是此事败露,在座之人以为自己逃得掉么?这便是,今日所有参与过密谋之人齐聚一堂的原因。
——皇上不仅没死在江南,还因为宁王殿下的急病提前回京了!这帮臣子经营了数年,凭着不为人知的消息渠道,也只打听出这只言片语。
消息传到京城来,太后又气又急得一夜没睡,连容琏也没空照管。
这才让照微领着一队人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寝殿。
可她再如何怒骂江南应家不中用,也只能咽下计划失败的苦果。
此刻,她的面容也不甚明朗,如同半边映在一般好了。
皇上既然没死,此事便暂时搁置。
各自把尾巴扫一扫,莫让人捉住了把柄。
眼下皇上后宫空虚。
只要他一日膝下无子,宁王便是最名正言顺的皇嗣。
太后安抚了大臣两句,又用容琏的身份安慰了一番,才将大臣们压下。
可是……听微臣那门生说,御史台已察觉了些许端倪,只等皇帝一回来,便要上书弹劾。
弹劾,便任他们弹劾就是。
区区御史台不过是管中窥豹,他们有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还能道破天机不成?太后皱着长眉,不屑道。
场中一时无人说话,不少人面色却白了几分。
他们听得出来,这一次太后是不打算出手相助了。
不少人因此心生怨恨:这本就是太后和应府设的局,他们拢共不过是个共谋。
如今事情有败露之虞,只有自己利益受损,他们却能全身而退。
这未免也太不公平。
场上不少人浮动着类似的心思,只是一时无人出头,形成一股诡异的沉默。
而异动,往往在沉默中最为清晰。
先是一声兵甲相撞的铿锵声,随即是密密麻麻、却整齐有序的脚步。
这声音愈发清晰,不过数息之间,就好似逼近了他们密谋的门前。
场上所有人面面相觑,他们试图说服自己听错了,却在身边人的脸上看见如出一辙的惊惶。
太后娘娘!你想做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有大臣吼向了太后。
满以为这是她下了命令,想把他们聚在此处,然后一网打尽。
逆料,却看到太后满脸的错愕与惊惶。
他像是被一箭射穿了心脏似的。
眼睛与嘴唇一瞬间睁得老大,胡须细细抖动着,想起了那个不合理却是唯一的可能。
谋逆作乱、叛臣贼子,胆敢违抗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