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旨的内侍踏入各家门庭不过一刻钟,今上择贵女充作女史入宫一事,如滚水浇上了坚冰,掀起京城的暗流涌动。
这个,你且看看。
江白氏使了个眼色,桂月递上一张纸。
照微将宣纸展开,娟秀的梅花小楷,只有寥寥数行字——靖宁公之女,应氏。
吏部右侍郎之女,江氏。
抚远将军之女,曲氏。
湖广督抚之女,越氏。
御史之女,楚氏。
不肖说,定是此次入宫的五人。
照微扬起纤细脖颈,直直看向江白氏:您给我看这个,是何用意?她和江家人虽未明面上撕破脸,亦不远矣。
照微非是维系表面和平之人,对几次三番害她的人作恭谦顺从态,她自认难以做到。
老太太也是有意冷着她的。
连着数日晾着自己,只一心一意操办宝徽的婚事。
结果,入宫前一日,突然召她过来,又莫名其妙塞过这样一张纸。
这是要做什么?是为了让她争宠,提前了解未来的对手么?江白氏避开了照微探究的眼神:此五人的家世之中,应家为天子外家,曲将军手握兵权,镇守一方。
此二人地位最尊。
越大人与你父亲皆为二品大员,居其次。
楚家不过区区一御史,家中又无旁的子弟。
为人处世之时,当把这些铭记在心。
而况我们江家与应家有亲,宝徽就是应女史未来的弟妹。
进宫之后,多多亲近她和太后娘娘。
她们若是愿意照拂你几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照微的唇角勾起一丝讽刺。
老太太虽说得没错,但实在肤浅。
她只看家世,却忘了其家族背后代表的势力。
譬如御史楚大人,虽堪堪正五品官,但其背后的御史台及寒门弟子们,岂是区区品级可以衡量的?上书参一本,朝中大员,乃至皇帝亦要礼让三分。
而应家虽是天子外家,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外戚尤其如是。
其势力之多寡,无不决于上位者一念之间。
新帝践祚,皇后与后妃等崭新的外戚一显赫,旧外戚就要退后一射之地。
这也是应家为何急着送女儿入宫,无非是想让女儿搏得圣宠,家族地位绵延更久。
他们尚自顾不暇,分给自己的照顾能有几分?老太太的眼皮子,到底浅了些。
但现在并非点破的好时机,反而会引发无谓争吵。
再往后宫门一关,拿主意的人终究是自己,旁人再难左右。
照微冷淡一颔首:孙女受教了。
江白氏见照微点头,心气平顺了不少:江家的底子到底薄了些,你和其他姑娘相比,身份不显,未必最入皇上的眼。
但是,你有一处旁人比不得的长处,能让陛下一眼垂青。
请老太太赐教。
她要问个清楚,然后好好将它藏起来。
你可知,圣上践祚之前客居慈恩寺数年?这境况,与你幼年的情状,倒有些相似。
照微愕然睁大双眼:什么?原以为老太太所指的是容貌、性情才华之类。
未曾想,原来陛下也住过慈恩寺——可是陛下好端端的皇宫不住,为何去住慈恩寺呢?此事,连她前世也不曾听说。
江白氏见一向冷清桀骜的孙女神情动摇,眼中划过一丝得意。
她故意作闭目养神,卖起关子,只等照微开口向她服软。
奈何,照微一眼看穿她小心思:孙女在慈恩寺六年,从未听过,寺里的大师们亦不曾提起。
想来是在我离开之后了。
江白氏得意的笑僵在嘴角,半晌悻悻道:不错,确实如此。
你找回来之后,慈恩寺方丈断言他与佛有缘,曾住在那儿修行过一阵子。
照微哦了一声,对上祖母青红交加的脸。
有些时候,她极难理解老太太的想法。
如果她站在老太太的位上,不睦已久的孙女忽然有了大前程。
不论是修补关系也好、相安无事也好,都算不出错的选择。
但老太太偏不。
一个施恩的机会,偏用来恶心人,徒增彼此之间的裂痕,又是何必?照微自然不知,江白氏养尊处优、说一不二了大半辈子,对屡次三番顶撞她的人,是既羞恼又愤恨。
照微不仅顶撞,还次次噎得江白氏哑口无言。
她早成了江白氏的一块心病,好容易逮着个机会出一口恶气,江白氏怎能错过?奈何,又一次铩羽而归。
果然,她只见江白氏面色难堪之极,对着她再摆不起祖母的架子。
显然是理智归拢,察觉自己失言了。
她往黄花梨椅上虚虚一靠,浑身精气神松泛着闭了眼: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罢,祖母能应的就应。
照微开门见山:我要母亲留下的嫁妆。
江白氏犹豫片刻:那合该是你的,都拿去。
还有,我要桂月随我入宫。
江白氏一怔,随即摆了摆手:桂月性子稳重,让她跟着你我也放心。
明日,我就让人把卖身契送来。
不过是个用惯的丫头,比起江家的前程,算不得什么。
天色不早,孙女先告辞了,祖母好好休息。
照微再不提什么要求,转身离去。
桂月见老太太对她摆手,紧抿着唇,终是紧随照微而去。
-汀兰苑,阿窈给照微倒了一杯茶。
在老太太那儿耽搁了会儿,茶汤已经陈了。
照微抿了一口,微微发苦。
桂月瞥了一眼杯中茶色,从阿窈手中接过茶壶:这茶有些陈了,奴婢去新沏一壶给小姐送来。
阿窈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小姐为何要了桂月姑姑?桂月自小长在老太太身边。
若是偏帮着老太太算计小姐,可就坏了大事。
照微轻轻点了点她眉心:好啦,你是怕桂月一来,就抢了你的位置?阿窈恼道:小姐莫说笑,你分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别担心。
照微说:一仆不侍二主。
我既然要了她,就是相信她。
再说,你当老太太是怎么知晓我高烧之事?若非桂月姑姑好心告知,怕是我就要闷烧死在这汀兰苑,再无人知晓。
她对我有恩,我自不能忘。
宫女和婢女不同,宫女满了岁数就是良民。
她到了年龄放出去,怎么也比配小厮、或者通房丫头要好。
阿窈眨了眨眼,自豪地笑了。
她家小姐总是这样,恩仇必报,无一疏漏。
立在窗牗前的桂月愣怔良久,一向温和敦厚的脸上,满是动容之色。
原来,她暗中帮照微小姐的那些,她都知道。
通房丫头,已是一个奴婢最好的归宿。
虽然微贱,至少不用端茶送水,为人使唤。
她曾以为那就是她一生的尽头……没想到,眼前出现一条更好的路。
照微小姐指给她,一条连想也不敢想的路。
进了屋子,放下茶壶,桂月端端正正向着照微行了个大礼。
照微扶她起来:之前从未谢过姑姑的关照。
照微知道,若不是桂月管家严谨,刁仆难免欺上瞒下,她一个不受宠的小姐,日子定然比现在更难过。
报答桂月,是她两世欲做而未成之事。
如今,也算了却了一桩遗憾。
桂月用拇指揩了下眼眶:从今往后,就要小姐关照我了。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比起江宝徽大张旗鼓的婚仪,照微入宫的准备,堪称乏善可陈。
圣旨上只给了一个期限,只要在这期限内入宫即可。
照微略一思忖,定在九月初四。
九月初四,宜乔迁。
更重要的是,宝徽的婚期在九月十三。
昨日事,譬如昨日死。
前世纠葛,她只想远离。
那对鸳鸯的两情相悦,留着他们自己见证去吧。
至于行装,自是不须华服妆奁,一切从简。
当然,要带上足额的打点银子。
母亲留下的嫁妆深不见底,江府也象征性添了些。
足够她、桂月、阿窈三人老死深宫还绰绰有余。
入宫的前一日,照微还收到一份意外之喜。
小姐,于晖少爷送来了夫人的嫁妆单子。
少爷说,江家暗中克扣之处,被他揪了出来,全添写在单子上。
还说,望您以后保全自身。
照微把单子贴在胸前,阖上眼睛,遮住其中的动容。
于晖……原谅她了?老天成全她历经两世,终于弥补了心中最后一点缺憾。
自此她再无挂碍。
可以斩断前尘、心无旁骛地踏上前往宫门的长路。
九月初□□朗秋晴。
辰时三刻,照微乘上宫中来的青帘小轿,阿窈和桂月左右随侍。
江府的牌匾映在日光下,恍若纤尘不染。
她放下轿帘,再未回头。
巳时一刻,宫门大开,照微下轿,由接引内侍带向长秋宫。
接引内侍殷勤道:江女史您看,长秋殿前日儿刚打扫过的,真真是焕然一新呐。
殿中的陈设小的们未敢自专,都等着您来做主。
长秋宫是我一个人住?还是和其他人同住?照微问。
长秋宫自然是您一个人的。
旁的女史们,应女史住在合璧宫、越女史在玉堂殿、曲女史住含光殿、楚女史住在兰桂阁。
不过,如今在宫里住下的只有您、曲女史和楚女史。
另外两位尚在路上。
照微颔首:多谢公公慷慨告知。
桂月适时递上一枚荷包。
内侍正要去接,余光瞥过门外一眼,面色遽然大惊:哎哟,朔泰公公,路遥公公,什么风把您两位一道吹来了?照微循声望去:两个内侍打扮之人,并道而来。
他们的手中各一柄拂尘,暗纹石青长袍,一看就是地位不低。
照微拧起细细的眉:在她刚落脚时一同造访,这两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很快,答案揭晓了。
左边内侍先开口:江女史,陛下宣您立刻去澹宁居,侍书伴驾。
右边那个不甘示弱:江女史,太后娘娘听闻您入宫,请您去瑞康宫小坐片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