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后再议其实并没有既往不咎的意思, 毕竟西平郡王世子再如何不堪,他当时的身份也是血脉正统的皇室宗亲。
但是方知欢知道,一旦柳袅袅杀人之事被定义为正当防卫, 那她的所有冤屈陈词都将化为飞灰, 等到大公主和殷泽秋后算账,她将沦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是有苦衷的,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方知欢紧攥着殷唯的衣袖,惨然落泪, 阿唯, 你信我,我真的是有苦衷的!被方知欢视作最后救命稻草的殷唯缓缓转过身, 细瘦的眉眼, 微黑的脸颊上已有了岁月的痕迹。
时隔多年, 昔日稚嫩骄纵的少年郎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蜕变成了饱经风霜的沙场战将, 但他看着方知欢的眼神一如既往。
看着那样的眼神,方知欢不知为何感到一阵近乎灭顶的恐慌, 曾经对她好的人都离她而去, 殷唯也会这样吗?知欢。
他轻声唤她,语气平和而又温柔,我们回家好吗?他没有责怪她,没有宣泄自己的不满以及恐慌,哪怕他眼中的光在摇摇欲坠地轻颤, 但他仍旧扯出了一个笑。
我会保护你的, 我已经官至五品,即便是大公主也不能轻易对官员的家眷出手。
更何况, 我们还有楚楚和筱筱……楚楚和筱筱是龙凤胎的小名, 殷唯知道方知欢失去了一个孩子, 但比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婴孩,如今正在他们膝下承欢的两个孩子显然更为重要。
殷唯絮絮叨叨地说着,方知欢定定地看着他,攥着他衣袖的手却逐渐松开了。
但很快,殷唯反握住了她的手。
知欢……他回望着她,语气近乎哀求地道,到此为止吧。
从始至终,殷唯都是那个不问是非便支持方知欢一切作为的痴儿。
然而很多时候,他并非不明事理,他只是爱她。
或许在方知欢看来,殷唯不过是被她的美貌以及虚情假意哄骗得失了常心的呆子罢了,但只有殷唯知道,他爱着的女人有多么的糟糕。
在方知欢的身上,几乎找不到任何被世俗认可追捧的优点,她阴险毒辣、自私自利,她以美德为耻,虚伪得近乎理所当然,就连作恶都要披上一层令人膈应的道德的面纱,试图将自己的恶行赋予正义的立场。
时至今日,就连殷唯都不得不承认,这朵曾经傲然盛开于枝顶上的凌霄花,终究还是糜烂了。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是这样的爱她,哪怕她一无是处,他也爱她。
你也觉得我错了,是吗?方知欢垂着头,看不清神情,语气却冷冷的,所有人都离我而去,就连你也想要放弃我了吗?不等殷唯回答,方知欢已是一把拍开了他的手,尖叫:滚,你们都给我滚!我不会错的,我绝不会错的!君之堂岂容她如此放肆,衙役立时上前止住了形容癫狂的方知欢。
而她挣扎着尖叫着,一手指着望凝青的方向,声嘶力竭地道:是因为她,是因为她!我没有错,是她抢走了我的孩子!是她——!方知欢崩溃大哭道,她抢走了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报复她?!方知欢不愿承认自己心中翻涌不歇的惶恐以及悔意,但是玉蝉子已经离她而去,若就此认输,她的一生岂不是活成了笑话?是,我是阴险毒辣,想要害她,但那都是有原因的!方知欢知道,这时候再不说出口,以后便再没机会说出口了。
有什么比夺走一个母亲的孩子更令人痛彻心扉的呢?她大声地质问着。
死到临头还要胡乱攀扯。
卫朱曦一把将望凝青拉到自己身后,讽笑。
你的孩子?哦,你说的莫不是袅袅悉心教导、年仅五岁便考上童生榜首的小神童吧?卫朱曦意有所指。
那个孩子可是被老乞丐抱到将军府门前的孤儿,怎么?看那孩子有出息了,就也想抢了吗?大公主的话语含针带刺,加上方知欢的声誉早已降至了低谷,周遭的百姓望着她,皆是面有怒色。
方知欢隐忍垂泪,以退为进,道:妾身知道,不管妾身说什么,眼下大抵也已经难以取信于人的。
但是诸位,这世上从无毫无缘由的恩怨爱恨,若非早有深仇,妾身何必孤注一掷?更何况是冒着得罪大公主与殷将军的风险?这话倒也有几分情理可言,京兆尹拍下惊堂木,将信将疑道:方氏,你为何说柳氏抢走了你的孩子?可有证据?方知欢跪在地上,抹了一把泪,从袖袋中取出一卷画轴双手奉上:大人,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生身之父的画像。
京兆尹让衙役取了画像,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画轴甫一展开,便有人禁不住轻叹——那画卷取用工笔描摹,笔锋细腻,形神俱备,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衙役们仔细检查了画轴的年月,方知欢也趁机陈词:只要滴血认亲,便可真相大白。
受时代所限,如今的人们检测血缘关系的方式也显得有些简单粗暴,两滴血落入水盆中,可以相融便代表两人有血缘关系,不相融则没有。
京兆尹命人前去将军府带人,巧的是柳南木恰好就在现场。
只见面色微微发白的男孩抱着静喧的脖颈,被侍女带上了公堂。
众人只见侍女快步走向了柳氏,怀中的男童仿佛被触动了什么,突然从侍女的怀中扑了出来,落入了柳氏下意识展开的怀抱。
男童天生一副秀气的骨相,唇红齿白,眉目文雅。
众人将其与一旁画像上的男子两相对照,果真有七八分相像。
然而,男童扑入母亲怀抱的动作是如此的急切,望着柳大小姐的眸光也写满了依恋与难舍。
他显然被教养得很好,一个被苛待的孩子断然不能这般撒娇。
若殷家二房所言为实,这恐怕又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来人啊。
京兆尹心中哀叹自己时运不济,却还是拍板道,取血验亲。
柳南木紧搂望凝青的脖颈,像一只耳朵软绵绵的兔子般往她的怀里钻。
齐国以孝为天,若当真证实他与二婶有血脉之缘,他是不能弃生身之恩于不顾的。
想到这,柳南木的眼中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虽说养恩大于生恩,但齐国律法中一旦确定了血脉关系就势必认祖归宗,他将会成为他人掣肘母亲的枷锁。
母亲当然不会因为这个便与他断绝关系,但柳南木害怕母亲会因为自己而变得不再自由。
滴血认亲的过程并不复杂,取被酒水清洗以及火烧过的银针往两人指头上一扎,挤出一滴血落入盆中。
众人探着头,便见盆中的两滴血上下浮动,缓缓交融在了一处。
虽然在看到柳南木的容貌和画像男子如出一辙时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个结果仍旧让众人感到诧异。
一户人家的大房与二房,大房收养的孩子恰好是二房丢失的小孩?这未免有些太过凑巧了。
昔年我与殷郎两情相悦,怎碍于身份所限,历经坎坷与波折,始终未能走到一起。
方知欢哽咽着说道。
我对他无有所求,却也不愿让他经受如我一般的离散之苦。
因此我自赎己身,甘愿无名无分地跟随着他,但我的孩子……方知欢泪落如雨,神情凄然地看着被望凝青抱在怀中的柳南木:我早已受尽了孤孑伶仃之苦,又怎会让我的孩子遭遇这些呢?方知欢委顿在地,她是这样姿容绝俗的娇弱女子,此时却如零落于地的颓靡残花,看得人于心不忍。
京兆尹再次感到了棘手,无法证实长房抢了二房的孩子,也无法证实二房舍弃了孩子,依照律法,孩子需要认祖归宗,但同时生身那方需要赔偿养育那方银两。
然而众人也不是傻子,他们看得出来二房的算盘也打得很精,方氏分明是想借西平郡王世子一事给柳氏定罪,之后再以滴血认亲的方式将孩子捞回来罢了。
毕竟若是父母品行有瑕,纵使柳南木乃是名震一方的神童,日后仕途也必然坎坷。
而在对方落难之时挺身而出,方氏就会成为那孩子唯一的救命稻草。
但是谁料到柳氏有这么大的能耐,竟让陛下甘愿改立宪法也要保她呢?京兆尹拿捏不定主意,迟迟不敢下判,一旁旁听的齐国君却突然转头,望向被屏风隔开的后方:监司如何看待此事?众人心中一惊,随即人群便如滚水入油一般沸腾了起来。
只见一角素色的衣袂自屏风后转出,身穿月白色道袍的方士便伫立在大堂中央。
都说人世流水七分尘,三分水色在他身,穆霁寒有天人之姿,即便平平而立,也如自九天谪落凡尘的仙人。
这些年来,有关阚天监监司的传闻多得数不胜数,他为死者伸冤,为生者弥憾,早已成为了人们心中衡量是非对错的标杆。
只见穆霁寒半垂眼帘地站在那里,即便被齐国君问话,他仍旧不卑不亢,反而答非所问地道:陛下可还记得两年前答应在下的事?齐国君沉吟道:自然记得,监司推辞了国师之位,曾说自己入世只为一人而来。
那人乃入世渡劫的大能,命中带煞,若跨不过劫难,必将沦为当世最凶之鬼,为祸一方,令生灵涂炭。
正是。
不顾周围之人乍听此件密辛而生的惊愕以及惶恐,穆霁寒眼神宛如一口古井,无波无澜,在下斗胆,曾向陛下讨要了一道免责令牌。
若非触犯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在内的十恶不赦之罪,免其责,恕其死,既往不咎,然否?穆霁寒问道。
确有此事。
齐国君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但如果真的是入世渡劫的大能,区区律法又怎能约束世外之人?陛下记得此事,在下甚感欣慰。
穆霁寒探手入怀,竟从衣袋中取出了一面金灿灿的令牌,随手搁置在一旁的桌上,时候已到。
说完,不等齐国君追问,穆霁寒忽而迈步走至方知欢身前,一双黑黝黝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方氏。
你可知玉蝉子为何会寻到你,无论你如何贪婪索求,祂仍旧帮你至今?玉蝉子的名讳骤然被人提及,那人还是于神鬼之事拥有绝对权威的阚天监监司,方知欢立时呲目欲裂目眦欲裂,颤声道:妾身不解监司之意!我坐镇京都至今,其中之一便是为了玉蝉子。
穆霁寒仿佛没有听见方知欢的诡辩,自顾自道,昔年供奉无名碑并以邪婴之术污浊神灵神智之族,正是方家。
方家为维持家族兴盛,每隔一年便会献祭一名新生的子嗣给无名碑,这些婴孩的魂灵与野神交融于一体,在烂心木下化为了蝉。
穆霁寒看了方知欢一眼:蝉伏十载,夏尽一生。
方家的贪婪孕育出了善恶不辨的邪神,祂破土而出之日便是因果反噬之日,方家五十一口人皆命丧于此。
而你,当时还在母亲的腹中,侥幸逃过一劫。
玉蝉子常年受方家血脉供奉,早已对方家血脉的气味铭刻入骨,你与祂腹中的婴胎同根同源,祂才会找上你。
穆霁寒的语气平和,吐露出来的话语却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凡事皆有因果,无心的供奉自然便有报业降临之日。
玉蝉子离你而去,唯一的可能便是你也献祭了自己的孩子。
方知欢愣愣地仰望着穆霁寒无悲无喜的俊颜,只觉得身坠冰窖,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的七窍玲珑心在疯狂的鼓噪,她应该大声辩解,应该立刻反驳,但是她的舌头仿佛被人打了结,阴寒的森冷如毒蛇般攀上了她的脖颈。
众人只见穆霁寒抬手轻轻一拂,一根细细的红线凭空显现,牵连在方知欢与柳南木的小指指节。
你献祭了自己的孩子,有人可怜他,给了他另一具驱壳。
穆霁寒容色淡淡,若在下没有猜错,应该是土地公救了这个孩子,令他流离的灵魂有了寄身之处。
可是!方知欢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她大声道,可是您方才也看到了,我与那个孩子的血脉的确相融啊!没错。
穆霁寒神色不动,即便是复生,同样需要血脉相连的亲眷作骨。
方家旧址的烂心木树下有婴尸一百零三具,与方家昌盛的年月不符,尚缺一具尸骨。
我曾疑心那具尸骨的去向,直到今日。
若非你拿出画像,我还不能肯定。
就这一身血肉而言,他已不再是你的儿,而是与你有微薄血脉之缘的同族子弟。
穆霁寒点明了残忍的真相,一字一句都仿佛在剜方知欢的心脏:你的心上有玉蝉子留下的虫眼,若仔细搜查,定然还能找到玉蝉子的寄身之物。
想到家中的佛钵,方知欢又是一阵惊惧不已。
她神色有异,众人也不是呆子,更何况京城众人都知道,阚天监的监司从不说谎,他口中的话语都是金科玉律,都是早已既定的事实。
她居然还有脸泼别人脏水,说别人抢走了自己的孩子……这恶毒的女人,虎毒尚且不食子,当真如殿下所说,死透临头也无悔改之意……面对众人的指责,方知欢根本抬不起头,然而穆霁寒仍旧继续道:然而,死者复生终究是禁忌之举。
土地公不惜折损道行也要如此作为,只可能这孩子的命格与天下运势息息相关。
他少有才名,不是左辅,便是文曲。
穆霁寒看向柳南木,此时柳南木已经从望凝青的怀中下来,双脚踩在了地上,没有方才泫然若泣的可怜模样,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冷静俨然。
你根本就没有将他生下,婴孩还在腹中便被献祭,何来生身之恩的说法?穆霁寒轻描淡写地道。
方知欢彻底地输了,她瘫软在地,仿佛一具美艳而又失魂落魄的驱壳。
殷唯膝行到她身边,将她拥在怀中。
自酿苦果自品尝,穆霁寒也没有觉得当众揭穿此事有何不妥,他看向望凝青和柳南木,语气沉着:他死过一次,天生命薄,若无人镇着,恐怕早已夭折。
站在望凝青身旁的静喧轻讶一声,道:原来如此,无怪乎当初那老乞丐找上门来,非说小公子与我家小姐有缘。
旁听的齐国君听到这里,面色顿时就变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莫不是柳氏足以镇压下凡星君的命格?监司所说的渡劫大能,莫非是——齐国君转头看向望凝青,周围的百姓也随着国君的目光转动,一时间都有些难以置信。
被万众瞩目的望凝青尚还没能反应过来,手便突然一紧。
她低头,只见柳南木死死地攀扯着她的衣袖,这回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望凝青抬头,撞上了殷泽一双被忧郁填满的眼瞳,他没有说什么动摇她的话语,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
开什么玩笑?倒是卫朱曦沉不住气,拦在望凝青身前喊出了声,就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要将她带走吗?华阳,不得无礼!齐国君连忙拉住冲动的女儿,若监司所言非虚,那入世渡劫的大能迟早要回世外而去,否渡劫不成身化厉鬼,岂非众生之祸矣?望凝青看着华阳公主的背影,忽然偏首朝着外头望去,便见自己的父母与兄长都被衙役拦在线外,看着她的眼中满是关怀以及焦急。
吾儿!、妹妹!望凝青恍惚了一瞬,只觉得头疼欲裂,仿佛一颗种子落入了枯槁的识海,久旱逢甘霖,霎时便生根发芽,长成了苍天大树。
她是父母的女儿,哥哥的妹妹,殷泽的妻子,南木的母亲。
他们是这么的爱她,父母抱着襁褓轻轻摇晃的双手,哥哥背着她走街串巷时宽阔的肩背,殷泽看见她时扬起的笑容,柳南木那双孺慕而又明亮的眼眸。
——女子的一生,凡人的一生。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著万物。
穆霁寒念诵着道法,一步步地走近她。
方士的衣袂无风自动,墨发飞扬,他手腕翻转,一截精美的木质剑鞘便落在了他的掌心,他缓缓从中抽出一支缠绕春桠。
既著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因为在乎,所以痛苦;因为贪求,所以烦恼。
无刃木剑上的薮春花嫣然怒放,木剑自上而下斩落,于望凝青的眉心划出了一道深色的血痕,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因缘,被这一剑斩断了。
痴儿,还不醒吗?穆霁寒低喝一声。
一声雷霆炸响,周遭的百姓齐齐抬头望天,神情难掩仓皇。
几乎就在吐息的刹那,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幕瞬间雷云翻涌,天光破碎,乌云压城,狂猎的风吹得衙门的旗帜发出唿哨一般的声响。
公堂之上,只见身形纤弱的女子趔趄地扶住了柱子,一手捂脸,眉心的那道血痕隐隐泛出红光,最后化为了一道莲华印,烙印她的额上。
当她再次抬头,众人便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气势霎时就变了。
若说原本的柳袅袅虽然气质清冷,如霜似雪,但眉目流转间却仍有几分闺中女子的清丽温软,那她此时抬眼扫来,眸光却如寒冰洗刃,孤光照雪。
分明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容貌,站在那里的却已是和而不同的另一个人。
平民百姓没有华丽繁复的辞藻,他们不知道应当如何形容那种诡谲暗生的变化,但却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不敢妄言。
望凝青抬头,她已经想起了一切。
仿佛聆听到了宿命的召唤,雷霆自天外炸响,她下意识迈步,想要走到苍穹之下,想要回到自己的雪山之巅。
母亲!袅袅!她欲乘风而去的背影太过决绝,令人不禁想到枝头垂落的山茶,薮春花总在开得最为艳丽的时候从枝头落下。
望凝青前进的脚步微微一顿,她垂眸回望,便见殷泽与柳南木同时抓住了她的手。
孩童漆黑的眼眸中盈满了泪水,写满了哀求。
他一直是个太过乖巧懂事的孩子,命运待他向来苛责,他却从未向她强求过什么。
母亲,不要走。
柳南木落泪了,他仿佛即将一无所有的赌徒,卑微地祈求着上苍不要将他最后的依靠抢走,我会很乖,很听话,很有出息。
我会尊敬您,爱戴您,一生一世地对您好。
我会一直陪伴在您身边,绝不让您感到孤单,陪你走过山川湖海,去见人间所有的繁华盛景。
所以——他哽咽道,求求您不要离开我,求您——天边再次炸开一声巨响,仿佛无声的威逼以及催促,望凝青看着握着自己的两只手,忽而感到了动容。
她单膝下跪,握住了柳南木与殷泽的手,分明有柔软的情愫在她眼中萌芽,可她却一根一根地掰开了柳南木的手指,掰开了他的手。
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她的食指轻轻刮过柳南木的鼻梁,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别让我担心。
她说罢,三根手指并起,在殷泽掌心轻轻一按。
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穿过人群,步入刹那瓢泼的大雨之中。
母亲——!柳南木攥紧自己的衣襟,终是忍不住痛哭失声。
她终究还是乘风归去,成了凡尘留不住的仙人。
第211章 【第32章】番外.其物如故而人不复都道是天仙化人, 怎会贪恋俗世红尘?人间浮沉二十载,悲喜转瞬几度春。
郎君,世事多羁缚, 莫苦天仙不留人……台上的青衣挥舞着天青色的绫罗水袖, 拿捏着圆融婉转的唱腔,让人想起翠鸟的啼鸣,也是这般声声流转。
台上人唱得入神,台下人听得着迷, 直到一曲《谪仙赋》落下帷幕,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拍手叫好了起来。
常笙楼的这首《谪仙赋》当真是百听不厌!只可惜郭先生一年只唱一次, 同为《志怪异闻录》中的篇章, 为何不能像《玉蝉子》与《帝女花》一样被经久传诵呢?唉, 这便是你无知了吧?天上真君仙名岂能时常挂在嘴边?再说了, 郭先生一年唱一次又不是为了我们这些闲人懒客,还不是为了——茶客说着, 朝着楼上的包厢努了努嘴。
帝京的常笙楼是无数达官贵人、文人墨客的常聚之所, 虽是近些年来才兴起的新秀,但戏曲却时常推陈出新,令人大开眼界。
比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南城河画舫,真正想要以诗会友、谈古论今的有才之士都会选择常笙楼,毕竟这可是挂靠在首辅名下的产业。
一年一次的《谪仙赋》, 年年都选在今日。
据说当年首辅六元及第, 踏马看尽长安花,陛下问他要何赏赐, 他说只想听一曲《谪仙赋》……十年前南岭水患, 多亏首辅未卜先知, 顶着朝廷弹劾他劳民伤财的质疑,疏散民众,修建堤坝,植木固土,这才将伤亡减至最低。
当年首辅得圣上宠信,背靠柳家,又有一品护国将军作为义父,可谓是前程似锦。
可他却不慕名利,跑去南方做了三年父母官,亲力亲为地督查河道的建立。
据说首辅归朝之日,铺天盖地的万民伞一路送到了岭南边境。
郭先生也是岭南人,听说首辅爱听戏,便一年只为他唱一曲。
看到那个包厢了吗?那是为首辅留座的席位,多少人一掷千金都换不来一回……常笙楼中不供烈酒,众多文人以茶代酒,谈起昔年旧事。
也只有在每年的今天这个极其特殊的日子,传说中文曲星下凡的首辅会落座在距离他们如此近的位置。
那可是位高权重、誉满文坛的首辅,其人才冠古今、功德兼隆,早已被天家录入史册,注定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想到首辅或许正在高处默默地观察他们,平日里多有清傲的文人纷纷正襟危坐,或是赞颂功德,或是高谈阔论,暗中期翼着自己的表现能被首辅看入眼中。
若是能入首辅的法眼,将来自是平步青云;就算无法与首辅搭上关系,能够得到首辅的一两句提点,也足以受益终身。
然而,在座的诸多文人墨客并不知道,他们心心念念的首辅并没有低头去看包厢下方纷杂的人群,而是捧着茶杯静静地望着窗外。
大人。
守门的侍卫撩起竹帘,弯腰行礼,郭先生求见。
隔着竹帘,包厢内的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侍卫也没有起身,而是保持着恭谦的姿态安静地等待了数息,这才听见了一声清淡的回应:让她进来吧。
站在侍卫身后、还未卸去浓重妆容的青衣听见了答话,微一行礼,低眉顺眼地走进了包厢,轻唤:见过首辅大人。
坐。
男子用茶盖撇了撇茶沫,抿了一口茶水,奉茶。
一旁的侍女很快奉上了茶盏和点心,青衣却只是颔首示意,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人却还是正襟危坐,只挨了半张椅子,随时都准备好回答男子的问题。
今年的戏,火候越发地足了。
男子垂眸,轻描淡写地夸赞了一句。
您过奖了。
青衣说着,毕竟是要入您耳的戏,我等自是不敢轻忽。
两人客套寒暄了几句,又复而沉默,青衣藏在桌下的手攥着衣袖,心里阵阵发紧,不知今年,这位大人是否还会询问那个问题。
都说世事如棋,人生如戏,所有唱《谪仙赋》的人中,你是唱得最好的。
茶杯升腾的白雾与屋内袅袅的檀香朦胧了男子的眉眼,青衣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你觉得,谪仙最后在想什么?——十几年来,首辅都会询问青衣这个问题。
青衣低头,她唱这出戏唱了十余载,也曾给出过许许多多不同的回答,但大抵没有一个吻合男子的心意,所以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问起。
我想——青衣抿了一口茶水,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一直在想首辅想要听见一个怎样的答案,但后来,她又觉得首辅或许意不在此。
我想,她应当是放心了吧。
青衣盯着青瓷杯盏,缓缓道,红尘虽好,却非吾道。
她是那么执着前行的人,能这么决绝的离开,许是觉得可以放下了。
男子拨弄茶盏的动作停顿了,青衣却是在片刻的思忖后继续说道:她恪守自己的本心,自然也会看重别人的‘自己’。
诚然,我等凡人提笔落墨,总难免期望仙人有情。
因此唱词花腔总是平添了过多的愁绪,一厢情愿地认为仙人对红尘有所眷恋,也会难舍难离。
妾身愚昧,不知首辅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回答。
但是,妾身唱这出戏的时候,最后回首,不觉难过,亦不为之感到忧愁。
青衣笑了笑,语气温柔:因为‘我’来人间走一遭,能帮那孩子看清自己的路。
这很好。
青衣心想,谪仙到底是谪仙,故事中那位走入凡尘的仙人有这样一个超脱世俗、不被动摇的信念。
若是轻率提起,甚至显得有些大逆不道。
——在身为父母的子女、他人的爱侣、谁人的友人、孩子的父母之前,你首先必须是你自己。
青衣粲然一笑。
既然她走得无牵无挂,那必定是因为她认可了自己的人间。
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能够无愧于心?青衣惯例回答了问题,很快便起身告退。
徒留男子一人坐在窗边,在氤氲的檀香中回忆着从前。
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就像不周山倾天池塌,深紫色的雷霆如贯虹般道道劈下,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与慑人的威势,仿若天神要将人间毁灭。
那时候的首辅,或者说,柳南木,他年纪尚小却已记事,他看见她衣袂翻飞,步入倾盆大雨,随手拔出了一旁衙役腰间的铁剑。
几乎是在她踏出人群的瞬间,那于乌云间酝酿已久的深紫色雷霆刹那兜头劈下,让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平民百姓发出被大雨模糊的惊喊与嘶鸣。
柳南木也冲了出去,想要跑到母亲的身边,义父却一把将他抱住,隔着一片雨幕,望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
在雷光劈落的瞬间,她也同时扬起了剑,明明是一柄凡物,却瞬间搅动了人间的凄风与苦雪。
她朝着苍穹挥出一道剑光,几欲撕裂苍穹。
那辉煌而又清圣的剑光烙印在柳南木的眼中,像晨曦时分熹微的天光,却如撩起纱帘一般将瓢泼大雨一分为二,与天地之威凶猛地撞在了一起。
那是足以斩落太阳的一剑。
柳南木闭了闭眼,也是知道那时,他才恍然惊觉人与仙的区别。
九霄雷霆足足劈了三天三夜,那道单薄清瘦的背影便也在雨中伫立了三天三夜。
那三天之中,京都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人人自危。
就连十多年来勤勉不辍的齐国君都罢免了早朝,所有人都在等待雷云消散,风雨初歇。
到得第四天的清晨,雷霆终究动摇不了那微小却也如磐石般毅然的身影,乌云翻滚了半日,终究是不甘不愿地散去。
随即,黯淡的天幕突然洞开了一线天光,恰好洒落在那人的身上。
柳南木一直坚守在距离她最近的地方,直到风雨散去,他看着她的背影,大喊了一声母亲。
而她听见他的呼唤,却只是在模糊了她眉眼的天光之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随即,她的身影便在晨光中渐渐淡去,和光同尘,消匿于天。
——世外谪仙,道号晗光。
这是那位方士辞去阚天监监司之职时最后留下的话语。
在那之后,亲眼目睹天地之伟力的京都着实为此疯狂了一段时日,有人将京都中的神鬼奇闻尽数记下,收录成册,便有了那传承至今的《志怪异闻录》。
《志怪异闻录》中的每个篇章都可以单独存在,却又在枝端末节处连结着千万藕丝。
《文曲星》、《帝女花》、《玉蝉子》、《黄粱梦》……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耳熟能详的名字。
而属于柳袅袅的篇章,名为《谪仙赋》。
世人皆知她是入世渡劫的仙人,不敢妄议其尊名,只以柳氏代称。
她走后,殷泽收养了柳南木,他一生未娶,只将柳南木视作自己的亲子。
因着文曲星的批命,殷家也不敢有反对之声。
华阳大公主远嫁边境,成了丹木汗王妃,然而她不与可汗住在一起,而是住在自己的公主城里。
后来可汗逝世,几名汗王子为争夺地盘而大打出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华阳公主最终成了背后黄雀,割下了衔接公主城的最大的一块的地盘。
至于方知欢与殷唯,柳南木只知道二婶被治了罪,是二叔倾尽家财将她从监狱中赎了出来。
自那之后,二婶便疯了,但别人得了癔症总是难免神神叨叨,二婶却显得格外安静,整日像个孩子一样傻傻地笑着,倒是安分了许多。
后来,柳南木听说二叔被调任去了南方水师,他们一家便也跟着过去。
虽然没再联系,但柳南木收到的情报却是他们熬了几年苦日子,如今也渐渐起来了。
但那已经与柳南木无关了。
十五岁那年,柳南木从童生开始科考,从府试到殿试无一不是榜首,成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六元及第之才。
他踏马从街边走过,一路繁花锦绣,途径常笙楼时,他听见有人在唱《谪仙赋》。
那时的翩翩少年郎骑在高头大马上,沐浴着稀薄的天光,听着那一字字一句句,不知怎的,忽而痛断肝肠。
一首词,一首曲,一年一年地听。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许多年后,他权倾朝野,誉满天下,但当他登上塔楼,举目四望,他就又仿佛变回了昔日的小小孩童,怀揣着一腔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感,独自行走。
她是世外而来的仙,是普照人间的月,是晨起时分撕裂长夜的第一抹光。
柳南木跟在她身后,一步步地跨过了人世的苦难。
不知不觉间,昔日小小的孩童也成了自己憧憬的存在,成了他人心中清辉皎皎的明月。
这大抵便是传承吧。
柳南木戴上斗笠,避开人群离开了常笙楼。
绾发做了嬷嬷的静喧跟在他身边,她年岁已经不小,高绾的发髻掺杂了几缕霜白。
少爷。
她还是这般唤他,仿佛那人还在,您心情似乎不错?静喧感到有些意外,因为每年的今天,自家少爷都会来常笙楼听一首《谪仙赋》,但他的心情往往都不会很好,因为小姐离去之日便是此时。
不错。
柳南木压低了斗笠,只是想到了母亲,她那样洒脱,应当不希望我想起她时毫无进益,只是愁肠满结。
静喧闻言,顿时露出了宽心的笑容,为自己从小看护到大的孩子能够踏出这一步而感到欣慰:您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小姐仍能教您。
是啊。
柳南木笑了笑,仰头望天,也不知那人是否在青云之上,走得更高更远,她成就了我的一生。
她教我忘前尘、明事理、知天下、守本心、身作皓月、仍怜草木,心向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