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坠落的剎那,他在想什么?席拉带着吵到不行的侄女跟他谈下次舞台剧要换主角,在舞台上有如白雪皇后般冷酷无情的席拉,完全任小侄女去吵,也不怕引人侧目,更不管会不会有人把小女孩当成她的私生女。
「姑姑我要养小白!」小女孩蹦蹦跳跳跑进来。
「去旁边玩,去吵妳霍尔叔叔,别来烦我。
」席拉挥手。
「我要养小白我要养小白我要养小白……」小鬼有三宝,滚地、哭闹、卢到好!「别来烦我别来烦我别来烦我!」席拉跟小鬼比谁更卢,砰地一声把小鬼丢出门外,转身继续谈正事。
「小白是什么?」黑恕平一脸好笑。
「狗吧?还是兔子?死小孩看到什么都想养,也不秤秤自己的斤两,无端制造一堆流浪动物问题,老娘可不想帮她养宠物。
」她已经有四只猫了。
黑恕平笑了笑,突然觉得这样的情节好熟悉,猛地想起好多年以前,他姑姑也把他当成吵着养宠物的死小鬼……黑恕平心头凛了凛,握笔的手关节泛白。
他到底怎么了?他热爱戏剧,幻影是他的心血,但这些和子甯的存在究竟有什么冲突?能红很重要吗?他创办幻影是为了让自己红吗?一个人想红无非是为了名和利,而利字他从来就不缺,那些一线男星有的他都有;至于名,难道他真能忍受出门得戴安全帽才不会被人认出来的日子?他到底稀罕什么?「……你有没有在听?」席拉叫了他少爷老半天都没回应,大姊不爽了。
黑恕平回过神来,将心里的念头暂且压下,继续和席拉讨论人选问题。
看来他和安德鲁在目标上有差距,他是该想清楚一些,再和他好好谈谈,否则也只是一再被他牵着鼻子走。
接到大嫂的电话时,已经快要下班了,大嫂哽咽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他只听得懂「子甯」两个字,一整个下午的心神不宁再加上这通电话,让他猛然间冒出了一身冷汗。
然后,电话转到大哥手里,沉冷的嗓音,连天塌下来也不曾动摇半分,却一字一字地,把他打入地狱……太安静,太理所当然地存在生命里的,若没有被狠狠地一刀割下,大概感觉不到痛吧?黑恕平浑浑噩噩地赶到医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那一段路的。
他像失心疯般夺门而出,没有人听得懂他说了什么,助理罗伊警觉性高,抢过他的车钥匙,开车载他到他不停反复念着的医院。
缝合手术还在进行,淳于帆正在赶过来的途中,陪在手术室外的只有黑恕宽夫妇。
没有人有心情指责他,黑恕宽仅是将骆子甯一直握在手中的离婚协议书拿给小弟,没有开口评断什么。
但沉默的谴责远比指着鼻子的怒骂更教人难堪。
罗伊看到那纸离婚协议书,擦着汗,只得帮老板解释道:「夫人稍早时来过,但安德鲁不让她进老板的办公室,老板根本不知道安德鲁误导她― 」黑恕平阻止罗伊继续为他辩解,「别说了,你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
」如果不是他动摇了,安德鲁怎么有机会那样对子甯?如果不是他真的有过视子甯为包袱的念头,安德鲁怎么会说得动他,让他在这纸协议书上签字?如果不是他对子甯漠不关心,他会知道她今天大老远从台湾飞到纽约找他!良心的谴责与亲人可能会有的不谅解,事到如今反而都是次要的了,他得咬紧牙,握紧的双拳掐入掌心,几乎都流血了,才能不让自己崩溃。
「子甯是来告诉你,她生宝宝了……」始终被大哥抱在怀里的大嫂,好不容易止住抽噎,对他说道。
天旋地转。
砰地一声,他只能跪在手术室外,半晌无法从让他晕眩的事实中回过神来。
淳于帆到的时候,缝合手术才刚结束,骆子甯移到加护病房,而黑恕平继续跪在病房外,罗伊并没有先行离开,他自责没在第一时间告知老板,才会让悲剧发生。
看着手中染血的离婚协议书,淳于帆抚着额头,没有对黑恕平咆哮怒骂,只是看着窗外纽约纷扰却疏离的夜色,心绪紊乱。
一个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外甥,一个是得他的缘,但他始终没有善尽领养职责的养女,子甯的身世让他多少偏袒她一些,但这一刻,他与其说是想怪罪,不如说是自责多一些― 如果他能把子甯带在身边,这对互有好感的年轻男女,也许不会是现在这样的下场。
许久许久,他叹息着,嗓音沉哑地道:「你要离婚,那就离婚吧,子甯以后由我照顾。
」「舅舅!」黑恕平像化作雕像般僵硬的表情终于有了反应,「我那个时候是一时胡涂!」「你的一时胡涂让子甯现在还没办法脱离危险!」黑恕平梗住,几乎要崩溃地飘下男儿泪,却无法为自己辩解。
「让子甯决定吧,如果她幸运地能脱离危险的话。
」骆子甯昏迷了三天,黑恕平也在病房外跪了三天,医院的人制止也没用。
当她终于清醒的剎那,黑恕平也累倒了。
他真的好痛苦,但他的痛苦比不上她当年拿着那张离婚协议书走出幻影时的十分之一,于是他只好逼自己忍,这一忍,就忍了九年。
骆子甯把他忘得一乾二净,宣判了他第二个死刑。
她甚至畏惧他的接近,当他醒来,不顾自己身上还吊着点滴,冲到她的病房时,迎接他的是因为他的出现害怕地躲到床边去的骆子甯。
黑恕平心都碎了,当场丢脸无比地掉眼泪给她看,但她丝毫不为所动。
他没有死心,不顾淳于帆反对,一天往她的病房跑好几次,一次次被挡在房门外也没关系,他越挫越勇。
后来,淳于帆要他回台湾帮骆子甯收拾行李,让骆子甯先在纽约养伤,顺便也让他回去看看自己都满月了却还无缘见面的儿子。
黑恕平没有第二句话,实际上也迫不及待想看看儿子。
飞机上,他心里的愧疚与懊悔几乎让他希望这辈子就在赎罪中度过吧!一个生命的诞生要熬过多少艰辛?女人的生理变化,肚子一天比一天沉,走个路都会累,半夜腿抽筋,肚子比西瓜还大,搞不好连自己的小腿都摸不到,以前他连听子甯喊一声累都舍不得,而他竟然让她一个人挺过怀胎十月的日子……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车祸,不是因为他突然在命运的岔路上看见失去她的痛苦,若是他早知她怀孕,他还会像现在这般心疼吗?会不会也是当做另一个负担,根本不打算为即将到来的孩子改变自己的脚步?他不断地想着子甯一个人挺着肚子的情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丢脸丢到家地泪流满面,可是他没心思顾忌其它,疲惫的俊颜埋在手掌之中,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让自己下半辈子活在惩罚当中,他会毫不犹豫去做,但他能不能祈祷这个惩罚不要是让他失去子甯、失去儿子?那时的他真的想过,他可以连幻影也不要。
回到家,他只告知奶奶子甯一切平安。
幸好这阵子家里有喜事,堂嫂昏迷三年后终于清醒,舅舅也主张别把子甯重伤昏迷的事宣扬开来,老太夫人年纪大了,家里事情那么多,再让她操烦,身为晚辈的都太不应该。
他想,他大概是黑家最爱哭的一个吧,自己都觉得羞赧,抱起儿子时他真的又有种泣然欲位的感觉。
那一刻,他突然深深地相信,这小子一定是那年不小心摔出妈妈肚子里、还来不及长大的小家伙,他相信子甯也是这样想的。
他没有急着回纽约,虽然迫不及待想回到子甯身边,但智宇还太小,他还没想到要怎么安排他,留在黑家也未尝不可,就怕子甯跟他自己都舍不得。
替子甯收拾东西时,他再一次地明白,他也许穷尽一生也无法弥补自己一时迷惘犯下的过错。
分开的这一年,子甯不只专心地当妈妈,她还非常努力地阅读,接触他有兴趣的电影与戏剧,甚至只要跟他有关的新闻,除了绯闻之外,她都会剪下来收藏,只因为她希望可以接触他的世界,可以和他有话聊,希望他不会再因为她的愚笨而总是对她沉默以对……而他呢?他有没有回过头想想子甯?子甯喜欢什么?子甯做了些什么?这些年来他还记得多少?她真的每天写一封信,厚厚的一迭,要用箱子装起来,但她非常谨慎小心地保护那些信。
而他根本忘了写信,一封也没有。
黑恕平呆坐在房间中央,多希望自己此刻就跪在骆子甯眼前,他宁愿跪到天荒地老,也不要失去她。
当子甯努力了这么久,却发现他竟然签了那纸离婚协议书时,一定很难受吧?难受得就像他此刻一样,心痛得无法呼吸。
他还能够乞求原谅吗?「当然不行!」「什么?」黑智宇一脸疑问地看向堂姊。
「你是笨蛋啊?他们说等一下就要拍你老爸跟那个狐狸精的吻戏,我说当然不行啊!」「绝对不行!」黑智宇放马后炮。
「你放心,我带了这个!」黑智晴从包包里拿出一罐……辣椒!「妳带这个做什么?」「我昨天趁化妆师不注意把Eve几场戏用的唇膏和唇蜜掉包,然后加上这个号称天下第一辣的辣油……」等等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火辣辣」唇蜜跟唇膏摆回化妆箱,嘿嘿嘿……黑智宇脸上三条线。
「行得通吗?」不是他要吐槽堂姊,但连他这个未成年的都觉得有点异想天开。
看看那些变得诡异至极的唇膏,谁会想拿来抹啊?「行不通还有B 计划跟C 计划啊!我都排到z 计划去了,相信我,没问题的啦!」她背包里还有泻药、假蟑螂、干掉的壁虎、搜集来的跳蚤罐,还有一罐大便味咖哩,必要时还可以到路边挖狗大便,反正能用的全用上,效果不强求,有乐子比较重要!黑智宇拉低帽沿,埋头假装扫地,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
智轩堂哥都说了,少听智晴堂姊胡扯,他真的开始觉得堂哥是对的。
结果那场戏,黑恕平放了老友鸽子,而黑智晴的跳蚤罐跟辣油,却把整个剧组搞得鸡飞狗跳,他跟黑智晴隔天就被长辈领回去好好管教管教……黑恕平躲起来喝闷酒,住的地方酒不够他浇愁,他跑去酒吧买醉。
子甯一直没想起他,而他也不再做任何激烈的争取与抗辩。
如果她害怕他,那他就当她生命中的影子吧,守护她,但不要再妄想从她身上得到爱情与关注,他的惩罚还不够。
智宇两个月大时才被接到纽约,他同意儿子交给母亲抚养,而他则保有探视的权利。
大概到智宇四岁左右,子甯说想上一般的高中,于是平日上课时儿子便交给他照顾,也因此他开始灌输儿子要保护母亲的观念。
也不知是否儿子感受到他这做父亲的无奈与痛苦,智宇小小年纪就把他的叮咛谨记在心,七岁他上小学时,放学回到家,还会自己搭车去接母亲下课哩。
其实他不只一次怀疑自己对智宇的教导无异是错上加错,智宇因为他这个父亲不能拥有完整的家庭已经够可怜了,连天真无邪的童年也要被剥夺。
黑恕平像烂泥一样摊在吧台上,霍尔穿得像孔雀一样招摇地走进酒吧,一眼就看见挂在吧台边的死尸。
「你好样的,敢放我鸽子!你他妈钱太多是不是?」酒桶在哪?他要把他的头塞进去!「我要出家!」黑恕平突然大吼,瞬间所有的视线都聚到他身上来,角落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把我的戏拍完再去剃度吧!」男配角比导演跟主角还大牌,有没有搞错啊?虽然这个男配角的另一个身分叫老板。
「我受不了了,快点一刀杀死我,我……我要变成小精灵,这样就可以每天看着子甯,就算她看不到我也没关系……」鬼吼鬼叫完,他又委靡不振地趴回桌面,看样子醉得七七八八了。
霍尔点了杯小黑狗,背靠着吧台,点起烟。
「不是有句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应该要变成烂泥的黑恕平猛地坐起身,精神又来了,「所以我现在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去见子甯,你觉得如何?」「你可以戴面具吗?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老板,我不想跟你一起丢脸。
」「戴面具子甯就不认得我啦……」他三度倒回吧台,彷佛汽球消了气。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
」霍尔天外飞来一笔,抬起手看了看腕表。
「安娜今天五点开记者会宣布你们的婚讯。
」「那女人有完没完啊?」他已经够烦了,她一定要这样闹他吗?黑恕平本来想继续装死,但想到万一骆子甯看到新闻,信以为真了怎么办?他猛地坐起,拿出金卡付帐。
「我还有事,先走了,今天我请客。
」「我想喝喜酒。
」霍尔一口喝掉酒保送来的酒,快步跟上。
「你去叫子甯再嫁我,我就请你!」黑恕平前脚才跨出酒吧,麦克风就像剑山似地插过来,SNG车早已塞爆小小的巷口,大批娱乐记者一拥而上。
「请问白安娜的十五克拉钻戒是黑先生送的吗?」「你们的婚期订在几月几号?」「白安娜说你们打算在外层空间举行婚礼,这是真的吗?」「黑先生是不是要当爸爸了?你们是奉子成婚吗?」喀噤喀噤,镁光灯闪不停,黑恕平觉得自己快变可鲁了,再想到白安娜那个疯女人,想到他为了所谓的「绯闻」付出惨痛代价,九年来痛不欲生……九年!一个小鬼进小学都可以念到国中毕业交女朋友了!他老婆到现在都还不记得他!黑恕平暴走了!抓狂了!八卦?这么需要八卦,那他就给全世界一个大八卦!黑恕平一把抢过记者的麦克风,俊脸狰狞地贴向摄影机。
「白安娜妳这死三八,要去外层空间赶快去,地球很危险妳知不知道?还有我九年前就当爸爸了,我儿子聪明伶俐又可爱,这问题有什么好问的?」他转向另一部摄影机,表情像翻书一样变得深情款款,不愧是演舞台剧出身。
「子甯,妳在看吗?」他顿了顿,突然问向记者:「这会回放吧?会吧?帮我回放一百次!」语毕又贴向镜头,「子甯,我告诉妳,我除了妳之外没别的女人,妳要相信我,跟妳结婚前我是处男,这九年来我也都自己DIY,还有妳知道我有多想妳吗?妳不记得我没关系,可是妳不要不理我,不然我就去当和尚,反正我的老二这辈子都不会再出动了,我!」越听越不对劲的霍尔跟一干保全连忙把他拖走,发酒疯的大少爷却还不死心,抓住麦克风大吼:「子甯!我― 爱― 妳― 」破音的尾声,被挡在酒吧往下卷的铁门之内,里头隐约还传来声嘶力竭的鬼吼鬼叫。
爱妳……爱妳……哦!爱妳一万年啦啊啊啊啊……铁门外,乌鸦满天飞。
想当然耳,明天报纸头条与今晚的晚间新闻,精采可期啊!不用回放一百遍,拜SNG现场联机之赐,当晚家庭聚餐的所有黑家人都看到了那「此情可问天」的告白。
「哈哈……他白痴啊?」黑恕和笑到捶桌子。
「原来老八是处男啊?」黑恕宥摸了摸下巴。
「不要说他姓黑,有够丢脸的!」黑恕涵又好气又好笑。
而骆子甯看着电视,视线却模糊了起来。
「甯甯?」她回过神,一脸羞赧,低头擦着不小心夺眶而出的眼泪。
「对不起。
」「也够了,去告诉他真相吧。
」淳于帆道。
骆子甯看向养父,又看向一旁的老太夫人,有些不确定地问:「可是奶奶……」老太夫人叹气,「妳都哭成这样,我不原谅那小子行吗?」「谢谢奶奶。
」骆子甯总算破涕为笑。
九年的帐,终于可以一次结清了吧?这些年来,不管黑恕平搬到哪,在哪里有了新居,他总会给骆子甯一份钥匙,怕她不接受,他会说:那是留给小宇的。
骆子甯一个人来到黑恕平在市区的住处,这里是他被奶奶踢出家门后买下的,虽然这些年一直都待在美国,但因为她和小宇的关系,她知道只要他们母子俩回台湾度假,他也会用尽各种方法和理由一起跟着回来。
稍早时,霍尔打了电话给她,告诉她恕平今晚喝了酒,他送他回家,但无法照顾他到天亮,而她又是唯一有他住处钥匙的人……骆子甯没有猜疑霍尔是否有意撮合他们,毕竟她原本就打算来照顾黑恕平。
第一次踏进这个属于他的地方,她有点忐忑。
不料一进门,视线所及,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摆设。
他把这个只住了他一个人的空屋子,尽可能地布置成黑家大宅里他和她房间的样子,屋子里所摆挂的所有照片,都是她和小宇的,还有当年的她跟他,独独却少了一张全家福。
而摆设再怎么相似,他一个大男人,又没有佣人和管家,怎么样都多了点凌乱。
房门没关,骆子甯心系酒醉的黑恕平,没有多想就来到床边。
呈大字形躺卧在被褥上的黑恕平脸色潮红,只有扣子解开了几颗,她忍不住倾身帮他把衣服的钮扣全解开。
原本应该在熟睡的黑恕平突然握住她的手腕,骆子甯差点惊叫出声。
他是醉了,或根本没醉?幽暗的眸子澄澈无比,彷佛看得见她心里其实未曾稍减的依恋。
「不要怕我!」他坐起身,语气急迫,握住她的手不肯放。
「妳有看到新闻吗?我没有喝醉,我说的都是真的!」骆子甯不语,黑恕平以为她有所怀疑,连忙把床头的灯打开,拉出柜子的抽屉。
「妳看,这些都是妳以前写的信,我每一封都有仔细看,到哪里都带着它们,我也有写信给妳,这九年来每天一封,我都有编成档案收好……」见她眼眶泛红,他以为自己说错话,连忙转移话题,「还有,我还学了编织跟羊毛毡,现在我也会了,我帮妳的小兔做了一只玩伴。
」他拿出床边的诡异娃娃,有些腼腆。
「我终于找到一件我不擅长的事,这娃娃真的有点丑……」简直像提姆波顿笔下诡怪的丑娃娃,小孩看到绝对会吓哭的那种。
骆子甯接过娃娃,哽咽着,眼泪再也忍不住地一颗颗滑落。
「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还是娃娃实在太丑,真把她给吓哭了?黑恕平坐到她身边,经过这么多年,还是对她的眼泪毫无招架之力,然而如今他已经失去拥抱她的权利,只能无措地、心疼地看着她掉泪,双手举在半空中,害怕逾越那条界线的后果,就是让她害怕地逃得远远的。
她不正常吗?但正常到底是什么?世间有多少正常人,其实心里有病?而晚熟的她心思明明比白雪无瑕,怎么能够被称作不正常?她是一株比起同伴还要孱弱的小白花,而他遇到她,无比心动,他却还挣扎于该怎么对世人交代,挣扎于别人会怎么看,明明年少时的他,就是最不在乎世人眼光,最痛恨世俗框架的人啊!活该他这九年来的活受罪!「平平……」她喃喃地喊他,像在呓语,又像是害怕开口说出真相,结局却由不得她做主。
黑恕平握紧她的手,屏住呼吸,心跳几乎停止,怀疑自己在作梦。
「妳想起来了?」骆子甯哽咽着,几乎开不了口,虽然有些困难,但她还是尝试着把一切坦白,「我九年前开始跟小朋友一起上学,开始学开车,学自己做菜,学怎么过一个平常人的生活,我想是我以前决心不够,所以才会跟不上你的脚步。
我不知道自己学得够不够快,能不能追上你,可是我至少能不要变成你的包袱,不要变成你被别人取笑的原因;我希望至少有一天你要走在镁光灯前面时,我不会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希望自己可以更成熟一点,不要让你总是说谎安慰我;我希望自己不是什么都不会,让你不知该怎么和我说说你发生的大小事;我希望……我希望我如果追上你,到那时候你依然喜欢我。
但是你已经不再喜欢我的话也没关系,我可以继续为了小宇努力……」骆子甯看着他泛红的眼,忍不住有些退缩,「对不起。
」她没有失忆,也不是故意要漠视他九年来的善意与努力。
「我一直想让你知道我过得很好,没有因为车祸或者你不要我而变得很糟糕,我想要自己努力,这样你就不用背着我过一辈子,不用说谎,不用觉得抱歉。
」「但是我过得很不好!」黑恕平激动地喊道,「我因为妳不要我而变得很糟糕,我不想要妳自己努力,我宁愿背着妳过一辈子,说谎就说谎,没什么了不起,我不只觉得抱歉,我花了九年的时间在赎罪……」他顿住,看着她怯懦的,却仍努力迎视他的眼,突然一阵释然。
他花九年的时间赎罪,而她花九年的时间努力,他们都在为对方着想,却忘了该有人先朝彼此踏出那一步。
他低头看着她空白的十指,将它们握紧,牢牢的,掌心贴着掌心。
「妳做的很好。
」她一直是那么单纯地为了他想成为更好的人,就如同九年来,他不也希望自己当年能够更成熟?当故事的后来,两人都终于学会怎么爱一个人的时候,如果彼此都还在原地等待,就别再错过了吧!不要再想谁对不起谁,他跟她的爱情,不该变成一场审判。
骆子甯泪湿的晶亮大眼看着他,黑恕平继续道:「我们都不要让谁去追谁了,今天开始两个人一起等对方,一起陪对方……妳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这次我们不是谁背负谁,要永远在一起。
」「你不生我的气?」她太坏了,说谎骗他?「那妳生不生我的气?」他反问。
骆子甯摇头。
「我从来不怪你。
」她的欺瞒从来就不是为了惩罚他,只是没料到害苦了他啊!黑恕平终于放胆让自己再次将心肝宝贝拥入怀里,熟悉又怀念的归属戚,几乎令爱哭的他眼眶又热了。
伤脑筋,他是个爱哭鬼,这个秘密绝不能被子甯知道啊!他抱紧怀里早就尽情大哭的小爱哭鬼,想到因为有他们这两只爱哭父母,不得不自立自强的悲惨小男孩……「妳不生我的气,我也不生妳的气,不过看样子我们还得问问小宇,他生不生我们两个糟糕父母的气。
」骆子甯想到有点严肃的小宇,心里忍不住一阵浓浓的愧疚。
是啊,他们真的很糟糕呢!尾声把BMW停进车库,关车门的声响在大到可以停进五六辆中型房车的车库里发出回音,黑恕平瞄了一眼另外的三部车!老婆开的小金龟当然在,他们全家出游用的休旅车隔壁则空空如也,想来刚考上驾照的儿子又把他的蓝宝坚尼开出去了。
唉,头好痛。
黑恕平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家门。
儿子正处于叛逆期,虽然说还不到和家人闹翻的地步,不过他已经开始觉得父子之间有代沟了,虽然霍尔总是笑说,小宇只不过是他年轻时的翻版罢了,而且还是改良版的,他该庆幸了。
不过天下父母心,他现在知道长辈当年有多头痛了。
加上最近公司出了一些状况,白安娜那个死三八出去自立门户也就算了,还挖他墙角!本以为那女人结婚之后机车又嚣张的个性会收敛一点,谁知变本加厉,真不知她老公怎么受得了她……家庭事业都感到低落无力,这该不会是人家说的中年危机吧?黑恕平突然一脸震悚,觉得背后瞬间有冷风吹起。
走过玄关的镜子前,他哀怨地瞥了镜子一眼,只好安慰自己:还好他没有坐办公室坐出鲔鱼肚,也没有中年秃,多亏他家族基因优良,他爷爷挂掉时一头白发依然茂密又帅气,他应该会跟他老人家一样……唉。
「我回来了。
」声音有气无力。
「回来啦,去洗个澡吃饭喽。
」妻子笑咪咪的脸和温柔的嗓音迎向他。
黑恕平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有点想飞奔到妻子怀里寻求温暖与安慰,不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他身为一家之主,要有大男人的尊严,于是他依旧一脸若无其事。
餐桌上,有他最爱的烛烤明虾和烤鸡佐橘子酱,还有不爱吃色拉的他唯一喜欢的,子甯精心特制的凯萨色拉。
他从以前就发现,善戚的子甯知道他爱面子,工作上的挫折在家里不肯提,意气风发时却非常乐于同家人分享。
她这些年对电影和戏剧认真关注,当他谈戏剧谈到热烈时,子甯是他百分百的支持者与听众;一旦不如意,为了他而关注业界消息的子甯一定也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总是静静地,不主动提起,却在他回家吃饭时做一桌他爱吃的菜,在亲热时特别的主动……餐桌上一片沉默,只有骆子甯不时替他夹菜。
黑恕平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冷淡,该和她聊聊天,可是就是情绪低落。
就连入睡时,他也一个人闷闷地缩在床边。
秋夜寂静,黑恕平以为妻子睡着了,而他仍旧清醒,心里头死死缠绕着人生的低潮与不如意。
直到身后妻子柔软的身体突然抱住他,温柔的,像母鸟保护小鸟一般抱紧他,柔黄轻轻拨着他的发。
瞬间,他刻意压抑的阴郁被释放了,爱面子的他又很丢脸地眼泪爬满脸,肩膀抖动,但妻子没有戳破他的伪装,仍旧像安抚孩子那般轻轻梳着他的发,嘴里像唱催眠曲般唱起了「Edelweiss」美好的子甯,善良的子甯,温柔体贴的子甯,原来是他的仙丹妙药。
一个拥抱,融化他故作坚强的面具,把他从谷底拉了上来。
可恶!低潮有什么了不起?他有子甯!黑恕平猛地转身,在妻子看清他布满湿痕的脸时,把她抱在怀里。
骆子甯只是安静地回抱他,像年少时在他怀里的小娃娃,软软地赠着他撒娇。
而他再次为她的娇柔升起无限英雄气概,相信再大的风雨他都能挺过去,再多敌人,他也有本事万夫莫敌。
人生起起落落,真的在一个领域成就了金字塔,也有可能遭遇风雨摧折;在一个圈子里呼风唤雨,也有风水轮流转,失意不得志的时候。
然而这些年,无论他是站在高处睥睨人间,或是如今遭逢挫折斗志尽失,转过身,一定会发现子甯守在他身后,始终专注无比地看着他,安静地陪伴他。
黑恕平在黑暗中笑了,知道妻子担心他,所以不敢先睡,于是低下头吻住她。
「谢谢妳。
」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最无法失去的存在。
曾经夸口说要背负一辈子,年少轻狂的他毕竟小看了生命的重量与厚度,在这场爱情里是他先开始一头热地付出,却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抛下了说要保护一辈子的小娃娃。
但他的小娃娃没有放弃他们的爱情啊!她努力地成长,努力地赶上他的脚步,努力地学习爱他,当他的「牵手」,换她对他承诺在未来的人生路上,不再是谁背着谁过一辈子,而是两个人手牵着手,过一辈子。
妻子终于睡去时,凝望着她安详甜蜜的睡颜,黑恕平感觉心头渐渐清明,有些想法豁达了、释怀了。
不在意成败,就没有所谓低潮。
最起码他的家庭仍然美满,他也有能力让家人衣食无虞,更重要的是― 他有她!她不是他的包袱,而是他最重要的「牵手」。
她不必站在他身边接受世人注目,但一定站在他背后,默默支持他,坐在舞台下,忠心不二地拥戴他!噢!要是没有她,他会想去跳海自杀!黑恕平又差点感动到热泪盈眶。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趁妻子未醒,他在每天写给妻子的信上― 那是他们复合后维持的习惯,每天睡前给对方写一封信,哪怕只有一两句关怀的话也好,空闲时翻开来看一看,总觉得压力和疲累好像缓和了许多!补画了个大大的、红色的爱心。
大男人依然脸皮很薄,心想这样妻子看得懂吧?他有点担心,于是大红爱心旁又补画一堆小爱心。
应该看懂了吧?因为妻子开始在他回家时,轻吻他的唇,彷佛一点点鼓励与安抚。
从此,一堆粉红色或红色爱心成了他给妻子的信里必有的符号。
这家伙大概不知道骆子甯每次看着信,一想到他认真画各种爱心的模样,连后来送给她的礼物都要排成一颗心,就觉得好可爱又好好笑。
谁知道这位幻影的社长、成功顶尖人士的代表,每天晚上坐在书桌前专注无比、费心思量,不是在看什么重要文件或企画案,而是给妻子画大大小小的爱心……他们前半生的爱情,是他背着她,又是他负了她,有痛也有甜,却也让他有了深刻的醒悟,也令她像蝴蝶破蛹而出。
而今后她会和他手牵着手,偶尔仍不忘给对方一点小小的、天真的、微不足道的,却又让对方忍俊不住的浪漫,然后一起快乐地,再走过无数个有彼此陪伴的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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