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那三个字的瞬间, 秦可的身体蓦地一颤。
她瞳孔紧紧缩住,无法置信地扭头看向身后的霍景言。
而霍景言早已无瑕注意她的失态, 趁天台边上的霍峻也被这一声震住时, 他大步跑了过去, 在秦可身旁带起一阵风声。
那风声震得秦可耳鸣目眩, 几乎站都站不住。
她腿上发软, 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 倚到身后天台的矮墙上, 秦可眼神惶惶地看着不远处。
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少年被霍景言和冲上来的其他老师一齐协力, 才勉强按住。
那个散步谣言中伤秦可的男生在得救后吓得昏厥了过去,无数学生低声议论脸色难看……秦可的耳边全是那些嘈杂得像是要让她窒息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
天台上终于渐渐散了幢幢的人影,世界慢慢安静下来。
之前一起离开的霍景言孤身返回天台,重新站在秦可的面前。
他担心地蹲下身,秦可??看着女孩儿彷佛散了焦点的眼眸, 霍景言伸手在她眼前摇了摇, 忧虑地问:你怎么了?……是吓到了吗, 还是哪里不舒服?…………秦可张了张干涩的唇,却半晌一个字音都没说出口。
她这副模样和状态让霍景言更担心了, 霍景言皱起眉, 向前伸手试了试女孩儿额头的温度。
又用手背贴了贴女孩儿的指尖。
都是一片冰凉。
——显然确实是受了惊吓,而且程度还不轻。
你这个样子不行,我也送你去一趟医务室吧。
霍景言说着话便皱眉俯身, 伸手要将秦可扶起来。
秦可却近乎本能地避开了他的搀扶,缩紧了自己的手臂。
不……?霍景言不解地看向她。
又过了十几秒, 秦可慢慢稳定下呼吸,也将之前大动的心神缓缓平复。
她抬头看向霍景言,强撑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我没事……霍老师。
霍景言:你现在这副脸色,可不像是没事的模样。
我只是……秦可张口,却又无从解释。
沉默几秒后,她瞳眸微栗地望向霍景言,霍老师,我想问你个问题。
嗯,你说。
你刚刚喊霍峻……霍重楼?秦可喉咙有些干涩得发紧,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指尖,他……那个名字……霍景言愣了下。
你不是说,霍峻告诉过你他的身世?秦可心不在焉地点头,他说过,他说自己是霍家的私生子……女孩儿抬眸,语气不自觉地有些急了,可是霍重楼不是霍家的……原定继承人吗?秦可咬了咬唇,霍重楼现在不应该是在——国外留学?霍景言无奈地说:那看来是霍峻没有告诉你——霍重楼就是他,或者说,真正的霍重楼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
……秦可震惊地看向霍景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霍重楼怎么会……不存在?霍重楼这个名字、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履历,都是霍峻的父亲霍晟峰先生虚构出来的。
霍景言眉眼深沉地叹了口气。
当初霍峻一出生,霍晟峰先生是想将他接回霍家的,但霍峻的私生子身份不会被圈内真正的正统名流所接受——霍晟峰先生为了避免霍峻在日后因为出身的事情,耽误了他的人生,所以在霍峻出生那年开始,就虚构出一位由他原配夫人所生的霍家大少的身份,并且托口先天不足将孩子送到国外调养——等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可以以接受过精英教育的正统继承人身份‘回国’。
这个消息几乎将秦可完全地震在原地。
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前世今生加起来多少年的认知,好像都在这一瞬间被完全推翻了。
秦可从心底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无力感。
很久之后,她才压紧了指甲,让掌心传来的刺痛感唤回了自己的理智。
——如果霍景言此时说的一切才是真相。
那么毫无疑问,前世的她被霍重楼和霍景言一同蒙骗了。
她印象里根深蒂固的霍重楼是年少时在国外因恐袭意外而毁容的所谓事实,早在最初就是霍景言告诉他的。
而能让他这样欺骗自己的,只可能是霍重楼本人。
霍重楼是为了掩盖他就是曾经的霍峻这个真相——可他喜欢她,更甚至救过她,那为什么又要欺骗她隐瞒她呢?除非……秦可的脑海里蓦地划过一道白光。
指尖狠狠地掐进了手心,女孩儿无意识地闷哼了声,却顾不得去看。
——前世剧组,那场因为拍戏所需的烟火设施意外爆炸而引起的火灾。
霍峻就是从那天开始,彻底消失在她的人生中。
而霍重楼被毁掉的容貌、还有声音……秦可的瞳孔勐地一缩。
她在嘴巴里尝到了铁锈一样的血腥味道。
她无意识地咬破了舌尖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可疼痛感早已麻木。
秦可苦苦地低下头。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脸深埋在腿上,胸腔间发出受伤的鸟儿那样哀哀的低声。
——原来都是因为她。
原来前世今生那样偏执地只看得到她的两个疯子,都是同一个人……霍峻。
霍重楼……==秦可坐在宋奇胜的办公室沙发上,失魂落魄。
霍景言推门进来,将手里一瓶常温的矿泉水拧松了瓶盖,然后递到秦可面前。
喝口水吧?……秦可回神,接过去,声音很轻地道了一声谢。
轻得像是随时能在风里被打散。
霍景言无奈地和旁边的宋奇胜对视了眼,宋奇胜低下头重新去办公,而霍景言则拎过一把椅子来,放到了秦可坐着的沙发对面。
他侧坐下来。
办公室里安静几秒,霍景言还是忖度着语气慢慢开口。
你看起来是……被霍峻吓坏了?秦可抿了抿干涩的唇瓣,打开瓶子喝了口水。
不是……那是怎么回事?霍景言问。
……秦可无法解释。
所幸霍景言善解人意,也从来不是喜欢刨根究底的性格,所以在见女孩儿确实不想说之后,他便也自动跳过了这个问题。
那我们就不聊这个了。
嗯……女孩儿垂眼,白皙小巧的瓜子脸上没什么情绪,谢谢霍老师。
这有什么好谢的?……秦可轻抿了抿嘴角,抬起手里的矿泉水瓶,我说这个。
霍景言哑然,须臾后失笑摇头。
看你还能开玩笑,那我也不用太担心你了?嗯,我没什么事了。
秦可点头。
随即她似乎终于想起眼前的事情,连忙抬头问霍景言,那个昏过去的人没事吧?霍景言也难得玩笑,你是希望他有事,还是希望他没事?秦可想都没想。
当然是没事。
霍景言:唔,看不出来,我们秦可同学真的是非常非常善良了啊,对这么个想害你的人还希望他没事呢?……秦可无奈地看向霍景言。
霍老师,我真的没事了,所以你不需要跟我开玩笑逗我笑了——你比我清楚得多,他有没有事我不关心,但是如果他出了事,那霍峻就一定会出大事的。
听了这话,霍景言没说什么,旁边角落办公桌后的宋奇胜却轻哼了声。
难得你们这群小疯子里还能有个拎得清的,我还以为都跟霍峻一样,脑子一热什么后果都不管了。
他没好气地把自己手机放到桌上,瞥了一眼霍景言。
放心吧,医院那边给结果了,就是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惊吓,没什么大碍,最多让你们霍家负担一部分安心凝神的药钱,这件事就算是了结了。
霍景言眼神一松。
显然他之前那些全然的淡定和玩笑,也有一部分是伪装出来的。
不过这件事性质有多恶劣,你知道吧?宋奇胜没好气地瞥向霍景言,这可是当着所有师生的面——在高二那边玩了这么一出,充其量还只算是吓唬了下,可刚刚这次,那可是大家一起看着,要不是你们去的及时,这人真推下了楼……说到这儿,宋奇胜自己都皱起眉。
他表情有点难看,连带着语气都带点冷嘲热讽。
你们霍家的小祸害,能不能趁早拎回去,别再在我们学校搞这种事情了?霍景言苦笑了下。
秦可却在另一边的沙发上看得发懵:宋奇胜和霍景言两个人她都算是了解了,这相处模式比她想象中的普通同事关系,好像亲近了许多。
似乎是看出了秦可的疑惑,霍景言扫过视线来后,笑着解释了句——哦,我是不是不知道没告诉过你,你们班主任刚好跟我是中学同学……是吧,老宋?……宋奇胜冷飕飕地刮了他一眼。
你还好意思说。
我帮你先是带进了霍峻这么个祸害,然后又介绍你到学校里来任职,结果前后给我搞出来多少事情?回头,这主任或者领导再算到我头上——知不知道人民教师的薪水非常微薄,就算是私立中学里的奖金也不够你们这么扣的?秦可难得见霍景言露出点吃瘪的情绪,他似乎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歉意地说:这不是没发生什么大事吗?幸亏没有!宋奇胜直接站起身,我真是想想后果都觉得吓人——这要是真出了事,你知道得连累多少人吗!?……眼看着气氛紧绷,秦可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软声开口缓和氛围——抱歉,宋老师,说到底这件事是因我而起……这事跟你没关系!宋奇胜说完,似乎又觉得自己太过偏袒,便扫了秦可一眼,补充道:至少源头不在你身上——要不是你们霍老师送来的这个祸害,连转校回个家都跟得三拜九叩似的才能请回去——霍景言用来咱学校?这话一出,秦可惊讶地看向霍景言。
霍老师,您是因为霍峻才来的?嗯。
话都被说到这个份上,霍景言自然没法再掩饰。
他苦笑了下。
我之前也跟你说过,霍晟峰先生定的就是在霍峻十八岁这年正式接他回霍家……但是出了点岔子,霍峻现在怎么也不肯回去,所以我这趟专程过来,就是想看看事情有没有转机或者缓和的余地。
宋奇胜在旁边冷冷地笑了声。
说起来,你那个养父也是厉害……就为了点声誉,把自己亲儿子扔在外面不管不顾了这么多年,到今天这一步,有什么好意外的吗?霍景言替霍晟峰辩解:当初霍先生是给了霍峻母亲足够的生活费和可以指使的用人的。
只是霍峻母亲气不过,故意瞒着他偷偷离开了,后面又报复似的抛弃了霍峻。
这些事我们也是后来才得知,只是那时候,霍峻已经……余音未竟,霍景言轻叹了声。
行了行了,扯这些干嘛。
宋奇胜摆了摆手。
你现在就好好想想,怎么把你们霍家这个小祸害一起带走吧。
一……起?秦可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意外地看向霍景言。
霍老师,你要离开学校了吗?霍景言犹豫了下,有些责怪地看了宋奇胜一眼。
你平常不这么多话的。
宋奇胜有点理亏,……这不是被你们霍家人气得。
他清了清嗓子,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填。
宋奇胜看向秦可。
秦可,你和霍老师被这个学生恶意栽赃,事实真相是什么,我们老师和其他同学都很清楚,只是你得知道——这就像是个种子,虽然现在没什么,但如果以后你们继续在同一个学校里待,继续有亲近的师生关系,那看到的同学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宋奇胜顿住,定睛看秦可。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秦可眼神闪了闪,有遗憾,有不甘,但更多是深知世事的释然。
我懂的,宋老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你明白就好。
宋奇胜叹气。
所以这件事,必须得有一个人离开大家的视线,这样大家才会慢慢把这件事淡忘——你不适合,乾德中学是你的母校,这里有一切适合你发展的环境;而你们霍老师……宋奇胜瞥向霍景言,尽管眼神无奈,但语气却故作嘲弄——自己造的孽,自己来背把。
再说了,我们乾德中学这小小一个破败庙宇,哪里容得下您这尊金身大佛啊?你今天三句话里至少两句半是来戳我痛处的,霍景言气笑了,要不给你个机会,我们俩出去打一架?宋奇胜立刻正色。
我可是个文明人。
为人师表,以身作则。
你是记得中学那会儿就被我按在地上捶吧?放——……放什么厥词!明明是你被我捶!呵,那你来,我给你好好回忆一下,到底谁是捱捶的那个。
你离我远点啊——这可是教室办公室,你有没有个当老师的样子了你!我都要引咎辞职了,还当什么老师?来来来,今天就单纯作为中学同学,我们好好‘叙旧’一番。
……滚滚滚!看着两个年过而立将近不惑的老师,如同两个幼稚儿童似的笑闹起来,秦可也忍不住在微沉的心绪里,露出一点笑色。
只是很快,她就想起了霍峻。
前世依秦嫣偶尔所言,霍峻在那次hell酒吧后巷被人下药打成重伤,住了半年的院,后来几乎就在乾德中学销声匿迹了。
再次出现便是剧组那场大火里……那之后,声容全毁的他,应该就是被迫回到了霍家吧。
他那一生本来已经足够不幸了,深渊的泥沼里终于长出桀骜不驯的芽叶,他本来就要踏上阳光里的路,却因为自己彻底被埋进了无底的深渊里。
那段时间的他,该有多绝望、多自暴自弃呢……【以前我以为你天真干净,像块无瑕的玉,我隔着很远看你,想象你以后会被凋琢成什么惊艳的样子……但我从来没碰,因为怕弄脏。
】艺术画廊里,少年不驯的话声像是再一次在耳边响起。
——这就是前世他默默无声地守在她身边那么多年,从来没让她发现的原因吧。
他说自己是个怪物,他看待自己也是从泥沼污脏里爬出,他不碰她因为怕弄脏。
他看她犹如不能触碰的水晶,把她捧在虔诚如信仰的高度上。
所以……前世在婚礼那天晚上,看到婚床上的人是她时,那人才会那样震惊而痛苦。
——他小心护翼、捧在心尖上的水晶,自己跳进了泥淖里。
他那句被她忽视掉忘掉的话:【早知道,我就不该——】秦可低下头,眼睫在半空颤了颤。
她心口里发闷地疼。
不该什么?那时候,他是不是就已经后悔毁了自己的一生而救了这样的她呢?……秦可??耳边突然的声音,把秦可从前世痛苦的回忆里拉了出来。
她慌忙抬头,正撞进眼底的就是霍景言和宋奇胜担心的表情。
你没事吧?霍景言问,不然还是我或者宋老师先送你回家休息吧?……秦可露出个有点苍白的笑,我真的没事,霍老师。
宋奇胜也插话:可你脸色确实不太好。
如果身体不舒服那就回去休息,可不要逞强啊。
只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昨晚又没有休息好。
秦可撑着笑。
对了,老师刚刚是跟我说什么了吗?我有点恍神了,没听到。
哦,其实也没什么。
宋奇胜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医务室那边说,霍峻的情绪基本算是稳定下来了。
……秦可一顿。
霍景言已经起身走过来,我去医务室看一下他。
霍景言犹豫了下,回头问:秦可,你要跟我一起去看看他吗?…………秦可迟疑了很久,慢慢垂下眼。
她点了点头,好。
霍景言沉默地看了她两秒,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他转向宋奇胜:那你……?我收拾你们留下来的烂摊子,一堆领导等着我点头哈腰地道歉呢。
宋奇胜面无表情地说。
唔,你点头哈腰?那个场面还真是难以想象。
霍景言临出门前不忘揶揄——不能现场观摩,真遗憾啊。
——滚蛋,绝交,别回来了!==秦可和霍景言到了医务室门外的时候,门口还站着两个学校里穿着制服的保安。
两位保安大叔一左一右,右手警惕地放在腰间的安全棍上,对着房门严阵以待——似乎随时防备着里面冲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
见了这场面阵仗,霍景言和秦可无奈地对视了眼。
霍景言轻咳了声,上前。
两位辛苦了。
?两个保安转回头,看清是霍景言,这才松了口气。
其中一个无奈地说:刚刚里面砸了东西,不知道是什么——霍老师,你要是再晚点来,我就以为自己要因公殉职了。
霍景言笑起来,伸手拍拍两人的肩。
今天的事情真是麻烦你们了,明天我做东,一定请几位不用当值的吃顿饭,作为赔礼道歉。
学校里的保安很少被这么客气对待,更何况是履历金灿灿的大牛老师,被拍肩膀那个颇有点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笑了笑。
哪里,这不都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吗?霍景言又跟两人客气了几句,才终于把人劝走了。
两个保安一走,霍景言长松下口气,无奈地扭头看向秦可。
秦可轻笑了下。
霍景言:那我们进去吧?嗯。
秦可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屏住。
霍景言推开门,第一个走进医务室。
秦可紧随在后。
脚边的地面上一片狼藉。
乱七八糟的碎片,哪止是摔了一件东西?秦可皱起眉,看向房间唯一一张还算囫囵的床。
床边上坐着个少年,眉眼漆黑,侧颜线条绷得十分凌厉。
像是能划伤人一样。
长直的双腿踩在地上,似乎蓄着随时能爆发的力量;肤色冷白的小臂上衬衫袖子挽了起来,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划下了长长的一条血痕,伤口处还是刚刚干涸的血迹。
听见动静时,他勐地转过头。
眼神凶狠凌厉,像是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无声的空气里都彷佛能听见那压在喉咙里的闷雷一样的嘶声。
只不过在看见女孩儿身影的一瞬间,他的目光陡然一僵。
须臾后,他慢慢低下头。
野狼一瞬间成了狗。
还是刚撕完家就见到主人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