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愈到傍晚时分,人就愈多?坐在马车内的一名俊美的公子,心中十分不耐烦。
他心里头嘀嘀咕咕,不停地埋怨着来往的人潮,害得他的马车不停地走走停停。
虽然心中不耐烦,但他的俊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急躁,既不催也不赶,纵然俊眉已经不悦地微蹙了起来,但依然闭目调息,静待仆从驾车慢慢地往前走。
大街还是跟他离去前一样的熙来攘往,不,该说是变得更热闹了。
「哎呀,怎么有这么多?」连驾车的随从也忍不住地嘀咕起来。
「二毛,小心些,可别撞着人了。
」他吩咐道。
「家就快到了,不差这一些时间。
」「是,少爷。
」二毛赶紧应了声。
偏偏人更多了,马车几乎停滞不前。
「奇怪。
」左等右等,不见马车有动静的公子实在忍不住,只好掀开帘子瞧一瞧。
马车前头不远处围着一大群人,不停地朝地上指指点点,而且有愈来愈多人围观的趋势。
「怎么回事?」他蹙着眉头问。
家就在前方,偏偏前面围着一大堆人,这教人怎么过去?「二毛,你去看看。
」真是让人头大。
「是,少爷。
」一手前去打探后赶紧回来。
「少爷,有个人躺在大街中央,脸色白得像纸,好像快断气了……」他话还没有说完,俊美的公子已经跳出车子,赶紧往围观的人们走去。
「少爷!」二毛也快步跟上。
「对不起,让一让。
」清朗有力的声音,让每一个围观的人忍不住地看向他,甚至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这是哪家的公子长得这么俊?」「听这口音分明是咱们这儿的人。
」围观的人将焦点转移到这名俊美公子的身上,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其实他们议论的不是别人,正是县城里最出名、最富有的于家「御珍药」药铺当家的独生子,于邦彦。
于忠就这么一个儿子,唯一的心肝宝贝。
瞧他俊贵的模样,出众的仪表,顾盼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气势,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凡的人物。
只是天色有些昏暗,再加上他很快的走到躺在地上的人身边蹲下,因此大伙儿看到的只有他的后脑勺,没人认出他是谁。
「这人得了肺病。
王邦彦为那人把脉后,一脸惋惜的站起来。
他简短的宣布把围观的老百姓们吓一跳,顿时白了脸色。
肺病?听说……肺病……是……会……传染的!大伙儿惊惧地你看我、我看你,还来不及问清楚俊美的公子是凭什么断定躺在地上的人得的是肺病,就已经有人开始从脚底打起冷颤来。
离那人最近的中年男子,一张脸更是吓得严重扭曲。
「我……我……我刚刚……还还还……摸过他……」天哪!中年男子惊慌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于邦彦忍住笑。
「还不快回去?继续待在这儿不怕被传染?」「哇――」人群一哄而散。
顿时人人你推我挤,有的人几乎立刻弹离三尺,生怕若不小心慢了一步,可怕的病魔就找上门了。
待众人离去,于邦彦终于忍不住大笑。
「哈哈哈……」「少……少爷……」被吓得没了血色的二毛不知如何是好,牙齿拼命打颤。
「他……他……真是得了肺病?」「得肺病的人会这么胖吗?」于邦彦二话不说地将地上笨重的身躯扶起。
「还不快来帮忙?」这位大叔还真不是普通的重。
二毛赶紧过去帮忙。
「对对对,得肺病的人都是骨瘦如柴的。
」他怎么忘了?「少爷,那这位大叔得的是什么病呀?」「你没闻到他一身的酒臭?吐到干呕,肠胃都快翻过来了,脸色能不白得像纸吗?」于邦彦没好气的说。
这世上就是有人不懂得好好地爱惜自己的身体。
「对喔!少爷,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呢!」二毛嗅了嗅,果真闻到一点酒味。
看来这位大叔不但醉了,而且还醉得一塌糊涂,要是把他卖了,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的贪杯已经损及肝脏,你看看连脚都浮肿了,还喝!」可惜这位大叔没听到于邦彦苦口婆心的劝导。
主仆二人合力将他抬上马车。
于邦彦翻着他的眼皮,不放心地检视着他浮肿的四肢,脸上满是不快。
他最怕碰到这种不懂爱惜身体的人,开再好的药方都没用,尤其是那种明明可以医治,却不听大夫劝告的病人,真的教人扼腕,想狠狠地痛斥对方一顿。
二毛忽然想到一件事。
「少爷,为什么你刚刚要骗大家说这位大叔得的是肺病呢?」害他也被吓了一大跳。
「呵呵……」于邦彦扬起笑容。
「不这么说,我们过得去吗?」他努努下巴,比了下前方已没什么人的大街笑道。
这会儿马车不用再走走停停,不是很好吗?「原来少爷骗人!」二毛恍然大悟地叫了声。
「哈哈哈……答对了!走吧!」他们上车后不久,天空飘起雨丝,还有一道雷光闪过。
再过了一会儿,街上的行人为了躲避愈来愈大的雨,纷纷奔跑起来,一时间大街上空空荡荡,与刚才的情景犹如天壤之别。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于邦彦靠在椅上,大大地吐了口气。
这几天他如坐针毡恨不得能赶紧飞回家,好不容易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眼看着家就在不远处,却被卡在路中央动弹不得,现在总算过去了。
可是老天爷却偏偏跟他作对似的,竟然下起了滂沱大雨,骤起的狂风将雨滴吹打得歪歪斜斜的,视线所及之处形成了一道水雾,让驾车的二毛根本看不清前方。
没关系,这里我熟,就算是闭着眼也能到家。
二毛心想。
于是他在视线不清的情况之下照样驾车前进。
反正这条街他从小走到大,哪里有拐弯、哪里突出了一块他都知道。
可是二毛却忘记了,就算这修街是他的,也已经事隔五年,五年前他随少爷到深山拜师学艺,如今虽然街景没变,但地上多了好几个洞,凹凸不平的路面使得马车摇摇晃晃的。
一道闪电划过,之然是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嘶――」马儿脚下踩空,又受到惊吓,抬起前脚立了起来。
「啊!」二毛吓了一大跳。
「二毛,别抓着它的尾巴!」于邦彦惊吼。
要不是必须护住车内的大叔,怕他飞了出去,他早就飞身上前帮忙了。
「少爷!少爷!」二毛不知所措的喊。
马儿受到不小的惊吓,拼命地后踢,似乎想把挂在身上的负担摆脱,突然又一道雷光闪过。
「轰隆――」「嘶――」马儿疯狂地飞奔起来,乱跑乱撞,把马车甩来甩去。
「喂喂喂!」坐在车内的于邦彦被甩得头昏眼花,和昏睡的中年男子像球一样滚来滚去。
「少爷,快跳车!」当马儿疯狂地向后踢时,二毛已眼明手快地立刻跳车,摔入一旁的烂泥巴中幸免于难。
「少爷,快跳呀!」二毛惊吼。
能跳就好了,他又不是一个人。
马车被疯狂地甩来甩去,于邦彦咬牙死命护住身旁的人,怕他被摔出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眼看他就快要抓不住车门即将被摔出去,车突然解体了。
骏马拖着车子的前半段,飞快地奔离,留下依然醉死在半截马车中毫发无伤的中年男子,还有整个人倒栽葱似的一张俊脸埋在烂泥巴里的于邦彦。
「少爷!少爷!」二毛脸色刷白地奔来。
「我没事。
」于邦彦火大地跪坐在泥巴里,干脆不起来了。
他气得握拳。
想不到他这么久没回家,竟然是以这么狼狈的姿态回来,这……像话吗?「少爷!」二毛冲了过来,没想到一见他到的模样,忽然笑了出来,「嘻嘻嘻!」「你笑什么?」于邦彦火大地抓起一把泥团甩了过去。
他很快的闪过。
「少爷……噗――」他实在忍不住,笑得口水都快滴下来,不但笑着,还用手扶着下巴怕它掉了。
「别笑!」「少爷……噗――」二毛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幸好他跳进烂泥巴里时,一张脸安然无恙,哪像少爷……「哈哈哈……」于邦彦没好气地站起来。
二毛竟还有心情消遣他。
「少爷……」嘻嘻嘻广你……好俊喔!「」你找死啊你!「于邦彦火大地一脚踢过去,可惜没踢中目标。
「你们……还好吧?」突然一句清脆的少女嗓音,让两人停下动作一起回过头。
柔儿!于邦彦惊愕地张大嘴巴。
完了!少爷怎么是这副德行撞见自己的心上人呢?二毛不忍卒睹的一手赶紧遮住眼睛。
「这位公子,你还好吧?」曲柔儿疑惑地抬高灯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的泥人。
她不认得他了?于邦彦的心被这个事实重重地撞击着。
他忽然想到是自己满头满脸的泥让柔儿认不出他来,所以暗暗吁了口气。
「我……」于邦彦没料到会在这情况下遇上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还好吧?」柔儿奇怪地一直打量着他。
这位公子该不会是摔坏脑子了吧?他的嘴巴从刚才就一直张得圆圆的,是受的惊吓太大了,还是突然吓成了痴呆?二毛垂着头拉了拉于邦彦的衣角。
他知道不该暴露少爷的身份,因为只怕一暴露了身份,柔儿姑娘会立刻转身一走了之,那他可就罪过了。
少爷可是为了她,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呀!于邦彦回过神来,低下声音悄悄的说:「你快带着大叔离开,还有,别告诉他们我已经回来,就说我在路上遇到朋友,被朋友拉去喝酒了,快去!」「是,少……」二毛的声音在看到柔儿疑惑的打量眼光时立刻消失,赶紧照着于邦彦的吩咐去做。
「上一回也是马匹失拴,结果有人好心想要上前帮忙,反而被马踢断脖子当场死亡。
」柔儿一看到二毛回到残破的车子那儿,马上就联想到应该是这状况。
「原来如此。
」于邦彦一脸紧张地挤出笑容。
难怪一路上马匹狂嘶,却没见到有人来帮忙。
「似还好吧?有没有受伤?」柔儿小心翼翼地凑近他,想看看他的情况。
于邦彦紧张地喘了一口气。
「我……我是陌生人,你最好小心提防。
」开玩笑!怎么可以让他的柔儿这么靠近陌生人。
即使那个陌生人是他也不可以。
柔儿却笑出了声。
她笑得好美!一时间于邦彦忘了呼吸,眼睛因她娇笑动人的脸庞而发出光彩。
五年了,他等她等了五年了!「你就摔在我家门口,我怎么可以不理?」虽说是家门口,实际上她家在她身后的胡同里。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不过毕竟我是个陌生人,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一想到他的未婚妻竟然对陌生人这么关照,他就不是滋味。
「可是你摔成这样,不需要进去敷药吗?」啊?他摔成这样?她不说还好,一说他就忍不住想叹气,他方才死命地抓住车门两旁的扶木想要保护那位大叔,哪知道车子会裂成两半,他们坐的那一半突然栽进泥巴里头。
「我……应该没事。
」一见她靠近,他心里头既紧张又期待,眼睛发亮地一直盯着她。
「进来吧!」她指了指身后。
这位公子好可怜,摔成这样都没人搭理,她就好心帮他一回吧!「我替你敷药。
」「不,我没受伤。
」他紧张地说。
「我是陌生人耶!」这才是重点,他最在意的重点。
他是个正人君子,又是她的未婚夫,不会对她怎么样,可是如果换成别人呢?对方见色起意怎么办?「嘻嘻!」柔儿笑了出来。
哪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的?这位公子真的很有趣。
事实上她根本没想这么多,当她听到巨响便赶紧跑出来一探究竟,一看到他摔成这样只想到帮忙,完全没想到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还有他是不是坏人等问题。
如果她想那么多,就会像左邻右舍那样,全缩在房子里探头探脑的不出来。
「放心吧!我相信你。
」柔儿笑着说。
实在不好意思笑他是呆瓜,一再强调自己是陌生人。
他没看到左邻右舍都直直地盯着他瞧?他就算真的有什么企图,在「虎视耽耽」之下,能变得出什么把戏来?「快进来吧!」她颔首示意要他走在前头。
「你……你这是第……几次了?」他愈想愈不放心,她平常都这么热心助人?「你是第一个。
」好奇怪的问题。
柔儿失笑的直摇头。
也不管她觉得多奇怪,一进了厅房,于邦彦赶紧四处打量。
没变,都没变!怪了,她生活还是这么寒酸,那他暗中托人照顾她的那些银子都用到哪儿去了?虽说是在旧胡同里,可占地最广的就属曲家这一家,只要好好打点,想要住得舒适一点都不困难。
可是为什么房子好像没什么变化,既不见翻新,也不见扩充,旧桌旧椅依然。
那他的钱都被用到哪儿去了?他得赶快回去问问。
「我告辞了。
」他转身就走,也不顾自己一身的泥巴。
柔儿惊愕地赶紧唤住他。
「你这样回去好吗?」「我……」他欲言又止。
她不知道五年前他离家时,最不放心的就是她还有她娘,他千交代万交代,还特别嘱咐亲信送上一笔银两好好照顾她俩,结果钱呢?都用到哪儿去了?一想到五年来她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他火气就往头顶上窜。
吞了他的钱不打紧,人还没帮他照顾好,他非剥了那个混蛋的皮不可。
「我告辞了。
」还是先回去剥那个混蛋的皮要紧。
「等等,你起码得换洗干净了才走啊!」柔儿拿了一套衣服给他。
男人的衣服?他瞪圆了眼睛。
「这是我爹的,你将就着穿吧。
」哦,原来如此。
于邦彦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心上人另有喜欢的人了,平空蹦出一套男人的衣服来,害得他紧张了一下。
多年不见,不知道她和岳母大人是怎么过日子的?「你……还好吧?」「我?」她张着嘴巴,怀疑他脑子是不是摔坏了,怎么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应该是你还好吧?」要不是他一脸的泥巴,她还真想伸手探一探他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在发烧。
柔儿并没有发现站在她眼前的男人,是她从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更没有发现她平常嘴里口口声声说恨死了的于家的人,此刻就站在她的眼前定定地望着她。
「你还好吧?」她关心地又问了声。
街坊邻居来到她家门口朝着他指指点点的,他一定很尴尬。
「后院有座井,你到那边去换洗一下吧!」他才不尴尬,别人怎么看他,他一点也不在意,他怕的是一旦他把脸洗干净,让人认出了他就是御珍药的少爷,那可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先别说别的,柔儿一定会立刻把他轰出去。
问题是,他是她的未婚夫呀!柔儿不承认这门亲事,他可不允许她不承认。
他就是为了这件事赶回来的。
「我……不用洗了。
」「不用洗?」她睁圆眼睛。
「你这样不觉得难过吗?」真是个怪人。
围观的街坊邻居中有人笑出了声。
「不……这衣服太小,我穿不下。
」他还记得老丈人的尺寸。
「这样啊……」柔儿转头看了眼邻居们,想向他们借套衣服。
「不,不用了。
」他就是怕被人认出来。
五年前的惨痛教训记忆犹新。
柔儿的爹病死的那一天,他赶来看他们,却被柔儿轰出门,哭喊着不许他再踏进大门半步。
老丈人病死不是他的错,但柔儿一直怪罪御珍药的药没能医好她父亲的病。
她的心情他能了解,毕竟少了爹,她身边就只剩下娘了,可是也不能这么误解他,硬是要取消两人的婚约。
她不是他的媳妇?那是她自己说的,他可没答应。
「你真的不洗?」见他还杵在那边,她忍不住催促他。
「不了,」这会儿他庆幸自己摔了一身泥,让她认不出来。
「我有事先走了。
」他想接近柔儿,化解她的敌意,但也知道不能直着来。
他心中已有一计。
「你……」「谢谢各位,借让、借让。
」于邦彦向围观的邻居们点头致意。
大伙儿争先恐后的赶紧让开,生恐不小心被他碰着沾了泥巴。
「公子……」这不是折腾人吗?既然不肯让她帮忙,又何必坐椅子、摸桌子、抱衣服,还踏得满地都是泥?他人已愈走愈远,连句道谢也没说。
「喂,你……」可惜他不回头,否则她真想当场脱下绣花鞋狠狠地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