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5-03-28 15:01:46

长夜将尽,天宇间出现青苍的颜色。

朱影青站在窗前,看着疏落的星星挣扎着最后的明亮。

风从树梢吹过,吹过窗帏,吹过额前的发丝,也吹过她的心湖。

从三年前的那夜开始,她已分不清这是她第几次失眠,以前她都是为情所困,现在则是被烦恼所苦。

打从仁寿殿走出来,她不停地在想娘的事,她和慈熠只差两岁,这样算起来,娘得宠的时间不过两、三年,是什幺原因使得娘失宠?她能问谁呢?她不能问娘,那会勾起她的伤心……那个老嬷嬷可能知道,天亮之后,她决定再去仁寿殿一趟。

不知为什幺?今晚的厮杀声特别大声,她感觉那声音似乎快要破墙而来,越来越多的脚步声迥荡在皇宫内苑,大明江山此刻就像快要坠落的星辰。

她忍不住长叹一声,叹声还没止息,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她猛一回头,就看到史锦卫焦急的脸孔。

城门快守不住了!史锦卫手上的长剑淌着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

我听见了。

朱影青的反应异常冷静,其实她是六神无主。

史锦卫摇晃着她的肩膀。

公主,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快去收拾细软。

什幺是细软?朱影青回过神,但她却不知道该带什幺东西。

珠宝,我们需要旅费。

史锦卫急声大叫。

要去哪里?朱影青拿起汤教士送的望远镜和镜子。

史锦卫打开妆奁,抓了一把珠宝往怀里塞。

先去仁寿殿。

师父!你认识我娘!朱影青限晴陡地一亮,眸里全是惊讶。

我跟徐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史锦卫眼中闪过一抹悲伤。

抉告诉我,我娘怎幺会变成那个样子?朱影青命令的语气中带着央求。

史锦卫抓着她往门外跑。

再不去仁寿殿就来不及救徐妃了。

什幺来不及?朱影青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她几乎是被拖着跑。

史锦卫难过地说:皇上下令,仁寿殿里的妃嫔今晚自缢。

闻言,朱影青心如刀割,她奋力甩开史锦卫的手,冲向奉天殿,她耍请求父皇收回成命。

但是人还没走到奉天殿,就看见迎面冲来如蜂拥的宫女,一个个脸色死白,不停地喊着皇上发疯了,把长平公主的一只手臂砍断……她停住脚,呆了一会儿,旋即转身往仁寿殿跑去,泪珠一滴滴的飞落身后。

堂堂九五之尊,居然落到如此狼狈的下场,在这种危难的时刻,她应该去安慰父皇,可是她不敢;因为父皇已经不再是父皇了,父皇疯了,父皇认不出她是他最疼爱的皇女,而她也不再是深爱父皇的公主,她怕死,为了爱,她想活下去。

来到仁寿殿门口,看到师父徘徊的身影,两人对望一眼,她从师父跟中看到担忧。

原来师父早知道父皇疯了,她因而感到羞愧,彷佛被人抓到这一生最大的把柄似的,但师父疾步走向她,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片片的雪花飘落,她现在瘦了,比以前怕冷,忍不住浑身打寒颤,细心的史锦卫立刻脱下身上的长袍给她,虽然沾了血,但她没有怨言,因为再过不久,她将不再是八公主,而是丧家犬。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冷宫,真的好冷,连一盆火炉都没有,放眼望去,有披头散发的,有浓妆艳抹的,有喃喃自语的,有沉默不语的……在这些曾为妃嫔的女人脸上,地看到无穷无尽的寂寞,她们每一个都是被爱拒在门外的可怜女子。

不知道娘的房间是哪一间,找了又找,终于在从一间没关门的漆黑房间里头看到娘,她独坐在桌前,面对着她根本无法看见的铜镜梳发。

影青,是妳吗?还有我师父,史锦卫。

朱影青压制住喉咙里的哽咽。

史大哥,别来无恙,你最近可安好?徐妃露为出欢喜的笑容。

朱影青握住徐妃的手。

娘,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妳快跟我们走。

我哪里都不去。

徐妃轻声说,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徐妃,老奴来了。

老嬷嬷从他们身后拿着蜡烛走进来。

妳快来帮我梳头,我怎幺梳都梳不好。

徐妃孩子气的撒娇。

在昏黄的烛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屋梁上悬了一条绳子,朱影青和史锦卫惊愕得说不出话。

这时慈熠冲了进来,一个伸手,想要将徐妃从椅子上拉起来,但徐妃却一动也不动,因为她一边肩膀被老嬷嬷按住。

慈熠,你来得正好,娘有话对你们说……娘,没时间了,城门已被贼人攻破,有什幺话我们路上再说。

徐妃吐气如兰地说:我要留下来,遵皇上的旨意。

娘,妳别傻了……朱影青和慈熠同时泣不成声。

影青,妳听娘说,好好照顾妳皇弟。

娘,我没办法照顾他,我自己还需要人照顾。

不管妳跟慈熠过去有什幺过节,但你们从此耍相依为命,相亲相爱。

都怪慈熠,他总是跟我唱反调。

告状向来是朱影青的专长之一。

徐妃嘱咐道:慈熠,在这乱世要活命,就要听你皇姊的话。

皇姊好吃懒做,比猪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话不能听。

慈熠嗤之以鼻。

如果娘有影青那幺聪明,今天不会住冷宫。

徐妃眼盲心不盲。

知女莫若母,朱影青不得不佩服想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是大文豪。

她和娘虽然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但娘却了解嗜睡是她逃避宫庭斗争的障眼法,理由很简单,她深得父皇喜爱的同时,自然也得罪了那些不得父皇疼爱的兄弟姊妹们。

光是周后说话的态度,就不难知道她有多恨她,再加上长平那个变态公主,她若不步步为营,小心谨慎,装痴卖傻,天晓得她这位八公主能活多久?!影青,慈熠,你们两个过来。

这时徐妃转过身,双手摸索地找到他们的手,将他们的手交握在一块,黝黑的眸里烁着泪光。

娘只有一个希望,你们两姊弟日后一定要相亲相爱。

这真是个大难题,朱影青和慈熠互看一眼,彼此很有默契地应了一声是,两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以微笑掩节心中的敌意。

瞎子的耳朵比常人敏锐,虽然徐妃听得出来两人的允诺有些勉强,但时间不多了,她也就不再多说了,转向对史锦卫说:史大哥,答应我,让我的一子一女,活过这场浩劫。

忠下拚死也会保让他们出宫。

史锦卫用力点头。

徐妃露出放心似的笑容。

有你这句话,我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忠下斗胆,请徐妃跟我们一起出宫避难。

史丝卫强烈恳求。

史大哥,你应该很了解我,我绝不会违抗圣旨的。

徐妃无动于衷。

皇上对妳无情无义,妳何必……史锦卫的声音近乎哽咽。

不管这句话是不是出自好意,让旁人听到,可是要砍头的,尤其是慈熠在场,瞧他眉毛已经拧在一块,朱影青赶紧摀住史锦卫的嘴,一脸尴尬地对着慈熠解释。

史锦卫不是故意冒犯皇上,他是个粗人,一时口快,请大家别放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妳用不着那幺紧张。

慈熠冷哼一声。

那你干幺皱眉毛?朱影青不客气地质问。

慈熠的眼中有层掩饰不住的阴影。

我高兴,妳管不着。

你们两个别吵了,记得你们刚才答应过我的事。

徐妃咳声提醒。

娘,是我的错,我不该跟皇姊顶嘴。

慈熠抢着在影青之前回答。

朱影青怔忡地看着慈熠,他的脸部表情很古怪,似笑似正经,完全看不出他是真心或是假意地向她道歉;不过很明显地他成熟了不少,一夜骤变,他学会了不露痕迹地压抑心事,这是好现象,因为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她也不再是八公主,从今尔后,他们必须学会做个普通的平民百姓。

更不堪的是,他们即将在敌人虎视眈眈的监视下,第一课就是要忍受不对任何不利父皇的批评做出反击,惟有如此,他们才能活过这场浩劫。

或许这就是慈熠在听到史锦卫大不敬的言论之后,敢怒不敢言的表现吧!史大哥,带他们去投奔芙蓉,我的孩子就交给你们抚养成人了。

这样好吗?芙蓉的环境不适合他们……史锦卫支支吾吾。

芙蓉是他们的阿姨,我相信她会跟你一样尽力保护他们。

我不要阿姨,我只要娘。

影青和慈熠同时嗅到死亡的气息。

嬷嬷,快去拿准备好的衣服,让他们换上。

徐妃不理会他们的命令道。

老嬷嬷放下梳子,拉着影青到屏风后面,把粗糙的苎衣放在她手上,然后拿着青衫走出屏风,交给慈熠。

两人很快地换好衣服,朝徐妃跪地叩首,在史锦卫强拉之下,依依不舍地离开仁寿殿,直奔密道。

到了密道口,真是冤家路窄,居然遇到断了一臂的长平!她肩膀上随意地扎着布条,布条上都是血,模样很可怕。

虽然朱影青讨厌死长平,但她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也没有,她感到眼眶一阵刺痛。

皇姊,请跟我们一起走。

长平没好气地说: 不用妳鸡婆,妳快滚出我的视线。

好心没好报,朱影青气得额头上的青筋暴跳。

长平这只母老虎,都已是亡国奴了,还这幺威风神气,不过她的嘴狠起来可足比老虎的尖牙还利。

我不滚,我偏要用走的,而且我还要慢慢走,慢到让妳多看我两眼。

我数到三,妳若还在我视线中,我就杀了妳。

长平大动肝火。

慈熠柔声相劝。

两位皇姊请息怒,这时候下适宜吵架。

你先走,我要留下来断路。

长平向来喜欢慈熠。

我陪妳善后。

慈熠就是这点可爱,有着一股傻劲。

慈熠,你很勇敢,不过你还是快走,将来复国还需要你。

不,该走的是皇姊,皇姊足智多谋,武艺高强,复国需要的是皇姊。

长平晓以大义地说:你是太子,出师之名,你比我更有号召力。

皇姊,保重。

慈熠噙住泪搂抱长平,活像长平才是他亲姊姊。

我一定会平安脱困,将来助你一臂之力。

长半不小心说到自己的痛处。

一臂之力,说的好。

朱影青心中有股醋意,冷不防地发泄出来。

慈熠转过脸怒叱。

妳少说两句,没人会当妳是哑巴。

朱影青风凉地说: 我的舌头又没断,我为什幺不能说话!贱女,我就让妳从此无法说话。

长平推开慈熠,剑光一闪而至。

长公主,阋墙是不智之举。

史锦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拨开这一剑。

大胆奴才!竟敢阻拦本公主!受死吧!长平眼中杀气逼人。

慈熠扑身抱住长平的腿哀求道:皇姊,求妳饶过他们!这个贱女,现在不除,将来必是后患。

长平一口咬定。

慈熠磕头如捣蒜地磕拜。

她不能杀,她是我亲姊姊,求皇姊饶她一命。

有你这个弟弟,她真是好运。

长平一手拉起慈熠,拍去他额上的灰泥。

慈熠这幺謢着她,朱影青虽然感动莫名,但她却挤不出一句感谢的话,她的舌头是怎幺了?不是很会说话吗?她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只会说狠话、坏话、拍马屁的话,却不会说谢谢和对不起,她真该好好反省。

走入密道,沿途见到不少从她身芳快步通过的太子和公主,每个皇族的身旁都有各种不同在宫中任职的人牵着或背着,大家都形色匆匆,狭长的密道,只听见叹息声此起彼落,太不堪了。

出了皇宫,回首一望便看到熊熊烈烈的火焰窜到城墙上,而父皇登基的奉天殿,如今也被火舌吞噬。

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出城门,城门已因宵禁而关闭,路人议论纷纷。

得知父皇在万岁山的寿皇亭上吊时,却只能忍着不哭,将泪水吞入肚子里的感觉,好咸好苦啊!第二天清晨,德胜门打开,所有人被迫夹道欢迎闯王,只见李自成那个浑蛋,头戴白色毡帽,身穿蓝布箭衣,骑着乌龙驹,像只插了孔雀羽毛的乌鸦,装模作样、大摇大摆地进入皇宫。

没想到,慈熠见状怒火攻心,大病一场,无法赶路,只能留在京城客栈休养。

幸好,李自成并没有积极地缉拿皇族,反而严禁他的军队扰民,因此相安无事了四十天。

接着战火又起,山海关守将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李自成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京城轻易落入女真人的手里,狗贼蛮夷下令捉拿皇族余孽。

国破,山河在,但天下之大,已无宋氏皇族容身之处……* * *流离道途,迢迢长路,不知何处是归处?未曾跨过干清门的朱影青,对朝廷及廷外的江山一无所知。

江山真大,远超过她的想象,但每看一眼,一草一木却让她触景伤情。

一路往南走,看到不少饿死、病死,或是不知死因的尸体躺在路上发臭。

她恨那些害明亡的乱贼,若不是他们不知惜福,江山怎会落人蛮夷手中?可是民间百姓却不这幺想,她听到的全是责怪父皇无能的声音,她不信,但众口铄金,让她不得不信,她的恨没了,因为她不忍恨自己的父皇。

说不出的难过梗在她胸口,流泪流到眼晴好痛,她原以为最难过的事莫过于此,但当他们一行人遇到女真敌军时,她才知道什幺叫痛不欲生……她从不晓得蛮夷也有皇族,而且百姓见到他们经过跟见到以前的他们一样,都要跪在地上,眼看着地,等马蹄声消失才能抬头起身;虽然她和慈熠都不愿下跪,但史锦卫硬押着他们姊弟以顺民之姿跪地,迎接亡国奴的耻辱。

眼泪,一颗接一颗落在膝前的泥上,留下痛苦的痕迹,干不掉似的。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朱影青拾起地上小石子,朝着队伍中一个身穿黄金色盔甲的人、胯下骏马的屁股掷过去。

马一受到惊吓,发出嘶叫声,前脚高高仰起,可恨,那人的驭马术不错,并未摔成狗吃屎的模样。

是谁恶作剧?那人快速地掉转马头,长戡凶狠的对准着人群,但众人只是将头低得更低,肩膀微微发抖,噤口不语;这时,那人突然从一名妇女怀中揪出一名小男孩。

我数到三,若是没人自首,我就杀此童!惨了!闯大祸了!朱影青没料到会祸及无辜,她开始后悔,开始懊恼,开始慌乱和开始挣扎,她只要一站起身,死的人将是她,她是罪魁祸首,她不应该犹豫的,可是她的双腿使不出力,她不是不站起来,而是站不起来……突然,她感到有一道寒光射向她,是谁?她转过脸,看到慈熠冷眉冷眼,哦,不好,他知道是她,她惭愧至极,她痛苦地咬着下唇,正想承担后果,然而史锦卫突然站起身。

不用数了,是我扔的。

是我才对。

朱影青连忙站起身坦诚不讳。

妳一个女孩子家,手无缚鸡之力,不可能是妳。

朱影青佯装天真无邪,以俏皮的口吻说:我只是觉得那匹马的屁股很可爱,才会丢个石头玩玩。

这招在过去很管用,过去皇室聚在一起飨宴时,只要她一开口,父皇总是第一个哈哈大笑,然后所有的人,包括她的两个死对头——长平和周后都会很给面子地跟着大笑;但现在情况不同,身为亡国奴,谁有心情笑?连偷笑的勇气都没有!大胆小刁女,居然敢戏弄本额真的宝马。

额真怒不可遏。

小女不懂事,大人你有大量,请你放过小女。

史锦卫急声哀求。

额真扔下手中的男孩,眼露杀机。

养子不教父之过,我就拿你开刀。

不准你伤我爹。

朱影青如螳臂挡车般,双手摊开护着史锦卫。

妳走开!史锦卫用力推开影青,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只不过是开玩笑,罪不至死。

慈熠忍不住挺身而出。

额真冷笑。

小毛头,轮不到你教本额真怎幺做!没你们的事,不许你们再开口。

史锦卫使眼色示意他们闭嘴。

是我的错,爹,弟弟就交给你了。

朱影青偏不闭嘴,倒不是她突然不怕死了 ,而是她相信自己不会死;汤兄说她福大命大,理应不会就此呜呼哀哉,但她心里仍然有点担忧汤兄说不准,万一真足如此,她做鬼都不饶过他。

你别说傻话,我答应过妳娘,拚死保护你们。

史锦卫双眉紧蹙。

额真不耐烦地大吼。

你们说够了没有,还不快站出来领死。

他们两个都还是小孩子,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不行,我今天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瞧瞧,你们这些贱民永远学不乖。

眼看生死就在一线之间,突然一阵马蹄声传至。

额真,为何停下不前进?这声音……好熟悉!是在哪里听过?在梦里?还是在她心里?朱影青脖子像生锈似的循着声音慢慢转动,她的视线从瘦长的马脚往上移,看到一双漆黑干净的长靴,再往上移,天空色的套裤,再往上移,天空色的马挂中间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七彩蟒蟀蛇,最后一次往上移,四眼孔雀翎冠之下,有一张她想了三年,盼了三年,等了三年的英俊脸孔。

是他,就是他,那个刺客!没想到夙世重逢,竟是这般难受的感觉!他,爱新觉罗济尔雅,不是汉人,不是揭竿起义的闯贼,是女真人,是蛮夷。

怎幺会这样?她好想大叫,她好想大哭,她好想大骂,老天爷太可恶了,这是什幺鬼安排?居然让他们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她该怎幺办?她该何去何从?一时之间她理不出头绪,但她知道她现在脸上不能有任何表惰。

若让慈熠那双火眼看到蛛丝马迹,肯走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们的关系是秘密,是不可饶恕的通敌大罪,她抬高下巴,眼珠朝天,努力装出不屑敌人的模样。

但是,她的心跳得好厉害,他记得她吗?他认得出她吗?他会喜欢她吗?她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她好紧张,十指紧紧交缠,却仍然感觉到手隐隐地轻颤和沁出湿汗。

心好乱,听到那个叫额真的浑蛋所说的话又更乱了。

额真不老实地说:禀贝勒爷,这三名贱民找死。

发生什幺事?贝勒眼晴忽地一瞇,隐藏住眸中闪过的一抹惊讶。

那个女娃拿石头打我的马,她的父兄自愿与她一起死。

额真信口开河。

石头有多大?月勒嘴角浮现一丝不以为然的浅浅冷笑。

很小,不过马受惊,差点害我摔到地上。

这幺说,你并没摔到地上,算起来只是小事一桩。

这不是小事,贝勒爷,我们应该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现在谁是老大。

一颗小石头换来三个死罪,这个额真也未免太狠了!朱影青目光紧盯着骏马上的贝勒爷,她虽不知道贝勒爷代表什幺,但她感觉得出来他的官不小,他们的生死系在他一念之间,她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上有威严,但他的心地是善良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贝勒宽宏大量地说: 这三个人不须受罚。

为什幺?从群众传来松一口气似的喟声,令额真觉得面子挂不住。

我说了就算数,谁准你问原因的!贝勒眼睛一瞪,比他袍上的蟒蛇还凶。

额真赶紧跳下马,跪地求饶。

属下知罪,求贝勒开恩。

去!这儿没你的事。

支开额真,贝勒忽然命令。

女娃儿,妳过来。

为什幺不是你过来?朱影青自恃是救命恩人,胆子变得比平常六百倍。

贝勒讪笑地说: 好,我过去,其它人退到三十步之外。

看着慈熠疑惑的眼神,朱影青立刻发觉自己错了,她不该端出公主的架子,这下子她不用跳到黄河,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贝勒跟她之间有暧昧关系,所以他才会放他们一马,怎幺办?她得赶快想个好说辞,化解慈熠的怀疑。

在她胆忧着的同时,她并没注意到一双深邃的黑眸正打量着她,从脚到头。

她好瘦,骨肉亭匀,跟四年前救他一命的宫女……小青,他还记得她的名字,一点也不像;但他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是她没错。

他还记得当年她十二岁,现在应是十五岁,虽称不上是大美女,但另有一番清秀灵气的韵味。

他飘然地跳下马,姿势令人着迷。

果然是妳,小青,我的救命恩人。

恭喜你,成为新的统治者。

她冷冷地说,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失笑地说:妳的外貌变了很多,不过妳的利嘴依旧。

我的嘴再利也没你的宝剑利。

她狠狠地顶回去。

国家大事,不是妳一个小女孩能懂的。

我已经不小了……她挺起胸,让他看清楚她有没有长大。

我知道,妳十五岁了,已到结婚生子的年龄。

他不好意思直视。

你说这个斡什幺?她的声音紧张得像琴上紧绷的弦。

没什幺,我只想知道妳怎幺会在这儿?他的神情很平静,如船过水无痕。

无形中,她感觉到自己仿佛被打了一巴掌,她还以为他说那话的意思是对她有意思,但他只把她当救命恩人看待,黑眸中找不到一丝情愫,她的失落化成一股怨气,使她说话更麻辣。

皇城失守,我不逃出来,难道要我留下来等死!见妳平安无事,我恨欣慰。

他似乎很习惯她说话的方式。

做亡国奴,有什幺值得欣慰的!她不悦地撇嘴。

他一副自信满满的神情。

我保证我们会比前朝更爱民如子。

鬼才相信!她觉得胸口破了一个大洞似的,又冷又痛。

我说过,我会报谷妳,妳有什幺希望?他对她的挑衅置之不理。

让我和我的家人安全离开。

她想了一下,心中别无让。

他很诚恳地说:我可以照顾妳一家人。

不,我不想遗臭万年。

她毫不客气地拒绝。

你们有去处蚂?他关心地问。

我们要去江南投靠阿姨。

她不知自己干幺要说得那幺详细!这一块令牌妳拿去,遇到守军盘查时,它可以让你们通行无阻。

谢谢。

从他手中接过令牌,她第一次向人道谢,不能自已地热泪盈眶。

他的手即使有一股血腥味,却依然温暖。

她低下头,不愿让他看见她的难过,可是看到手上的令牌,她的难过却加深了;这是他的报答,仅止于此,她已经不能再有要求了……一颗不争气的泪珠,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令牌上。

看到那颗泪珠,他不顾男女授受不亲地捧起她的脸。

妳怎幺了?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

她泪眼模糊,没看见从他身后射来凶狠的目光。

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他的视线被她那梨花带泪的脸庞深深吸引。

什幺时候?国仇家恨此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爱。

等我平定乱贼,我会去江南找妳。

他承诺道。

她茫然的幽问:什幺乱贼?闯王和前朝的余孽。

他据实回答。

在他心目中,她居然是余孽,这教她情何以堪?如同遭受重大打击般,她踉跄地退后了一步,她以为她会坠倒,但双腿比她想象得坚强有力,可是她的心就没这幺坚定,她的心仿佛从云端坠落黑暗的谷底,从此不见天日。

她忍痛割舍地说:我该走了,不然我爹和我弟弟会担心。

等等,你们身上有足够的银两吗?他关切地问。

不用你操心。

她转身跑开,却在紧要关头,扭到足踝跌倒在地。

他立刻趋前蹲在她身旁,脸上挂着浓浓担忧。

哪里在痛?足踝,但不碍事,骨头应该没断。

她试着自己站起身,但却失败。

让我看看。

她还来不及反对,他已握住她的脚,不过突然发出噗哧笑声。

你笑什幺?她的脸红得像燃烧中的喜烛。

妳的鞋子像条小船。

他一边说,一边脱去绣花大鞋。

我的脚很难看吗?她没有信心地问,但他没回答。

他专注地检查她的脚,没听见她的问题,她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终于让她想通女人缠脚是因为男人喜欢,一双小小的三寸金莲,可以带给男人一手掌握的快感,所以女人忍痛缠脚,为的是讨好男人,可悲!真是可悲!以前她觉得缠脚的女人可悲,如今可悲的是她,因为怕痛而失去所爱,现在她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缠脚,但已经太迟了,除非她肯把脚剁去一半,否则她永远也不会有三寸金莲……听到她哀声叹气,他还以为是脚痛使然,所以他动作非常轻柔地转了她的脚一圈而已,看来她的伤势不轻,于是他出其不意地把她整个人抱起来。

这时她的视线从他的肩膀上面看过去,有一些士兵围住人群,士兵背对他们监视着人群,但人群却是向着他们,虽然士兵喝令他们低头,不过她却看到两道阴冷的目光……是慈熠和史锦卫,老天,她现在就算跳进天池,也无法洗净她一身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