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晋王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看向许皇后的眼神震惊至极。
为何此刻他忽然觉得,母后就像变了个人一般?您为何……突然舍得对父皇下手?从前您不是……他从前常觉得, 母后对父皇的关心甚至是比他要多出许多的。
幼时他有许多次都哭闹着想要母后陪他睡, 可母后却能将他撇下交给傅母, 自己按往日的时间照例去父皇的寝殿送上一碗参汤;每年入冬时母后亲手所制的冬衣也从来都是先做父皇的那一件,每每父皇那件冬衣她以命人送去时, 他的那件却还只是初初定下了大致的花样子……如此之多的小事,桩桩件件,不胜枚举。
可正是这些小事却让他一个做子女的都能感受出她对父皇的用情。
可如今母后是怎么了?为何却一反常态, 连父皇的性命都不顾了?然而他话还未曾说完, 许皇后便骤然冷下脸色:你父皇可以负我至此,难道我便不可以负他了吗?!迎着她眼中那些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愤恨,晋王已是语无伦次:不、不是,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你回府去好好想想,明日再来见我。
许皇后说完,不再去看晋王脸上的表情, 果决地背过身去,显然她已下定了决心, 不容晋王再置喙半句。
晋王见此, 神色间顿时写满了为难。
他张了张口,似乎还要再劝,然而面对那道看似倔强实则却单薄而又纤弱的背影时,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没有资格去劝母后。
虽说母后这些年心中所受的苦楚, 大半都是因她对父皇错付了一腔真情, 可她如今对父皇彻底失望后, 下如此的狠心,却是为了他在做考量。
晋王神色黯然地看了她一眼,落寞地拱手,道:儿臣记下了,明日儿臣再来进宫给母后请安。
*这一夜,晋王心中苦闷纠结,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睡,直至三更天时才终于扛不住困意,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然而他还尚未能睡多久,五更天时,便被一阵凌乱的步履声吵醒。
手下不顾礼数、张皇失措地冲了进来,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他睡眼惺忪地摸起一个软枕便朝床榻边掷去:滚!那人却仿若未闻。
他身上带着一股深重的寒意,因离得进了甚至惹得晋王原本混沌的头脑都清醒了三分,也就是这三分,让他朦胧间听见雨水滴在地上发出的清脆滴答声。
昏沉间,晋王皱起眉,下意识不着边际地想:外头应是下了雨,且下得极大,才使得这天突然有了如此明显的寒意。
他如此想着,方才被他厉声呵斥过的、在塌前跪着的那人却甚至连告罪都不曾,只顾着急迫地道:殿下,出事了。
丽景门外如今纠结了国子监弟子数百人,跪在宫门口请愿,要求严惩……许国公,为秦家沉冤昭雪,为秦朔安……洗刷污名。
什么?!那双如同与许皇后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的凌厉而狭长的凤眼骤然圆睁,迸射出摄人的冷光。
他腾地翻身坐起,连披件外衫也不曾便从床榻前的幔帐里走了出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现在才来禀报?!回殿下,就是方才。
那群人才在丽景门前喧闹起来,属下便已动身前来禀报,眼下应当才过了不到两刻钟。
两刻钟。
如今这个时节天亮的早,加之他们又是在宫门口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此事说不定已被不少百姓知道了。
晋阳抬手捏了捏眉心,转而又问:可曾查明他们是受何人指使?殿下恕罪,属下等人已在竭尽全力地调查。
那便是还没有。
晋阳沉吟半晌,忽然唇角微勾,扯出一抹极凉薄的冷笑:不必查了,我们进宫!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冷硬而果决,透出一股狠厉。
能鼓动国子监上百学子去跪宫门请愿的,除了那位林老太师,无需再做他想。
那些文人素来最讲究师承、注重规矩,而位林老太师却在多年前就已为天下间学子所推崇,被奉为士林楷模。
如今这些人有如此举动,他不信没有林家从中推波助澜。
林家,这是要置舅父他们于死地,让他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啊!外面的雨仍在下着,密密的雨幕垂挂在人眼前,连近处的东西都看得不甚清晰。
那些豆大的雨点甫一砸落到地上,便激起一个个透明的泡沫,溅起的水花足有一寸多高。
雨水流至低洼处,水流渐急,水声喧然,似溪流般汩汩倾泻而下。
车夫已被浇得浑身湿透,晋王的袍角在出府时就被打湿,此刻却顾不上为自己身上湿漉漉的黏腻感觉得难受,坐在马车里一味地在催:快点,再快点!他必须赶快入宫与母后商议该如何应对此事,虽然母后说民心并不重要,可倘若既救不了舅父又坏了名声,那恐怕日后朝中那些从前拥护于他的大臣亦会改弦更张。
马车行至丽景门前时,晋王才终于亲眼见到那究竟是何等叫他难以收场的情形。
数百学子乌压压地在朱红的宫门前跪倒了一片,于雨幕中一声接一声地高呼严惩奸佞,还忠烈清名。
他们个个浑身湿透,形容狼狈不堪,可却无一人在意。
有宫门前值守的侍卫上前劝阻甚至试图将为首的几人拖拽着离开,可却又纷纷被人将人抢了回去,即便有人亮出剑戟,将人短暂地吓退几步,可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出来振臂高呼,带着他们往更近前的方向走去。
晋王脑海中忽然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幼年时父皇为他请来的第一位先生曾说过的一句话:这天下的文人,有图高官厚禄而和光同尘、奴颜婢膝者,便就有不图富贵安闲而孤高狷介、抱心自守者,而后者,不发则已,发则不死不休,虽力孤位卑,亦万万不可小觑!*晋王到仁寿宫时,即便这一路有宫人为其撑伞,亦被这雨淋了个透彻。
他甫一带着一身寒凉的水汽踏进殿内,蓝缨就连忙迎了上来:殿下怎的淋成了这般,奴婢这就叫人去备姜汤。
说着她匆匆走了出去,不多时又拿着一块宽大柔软的手巾走了进来:殿下快先擦擦,这身湿衣裳也得先换下来才行。
这样,奴婢去寻摸几件殿下从前住在宫里时穿过的旧衣,委屈殿下先将就将就。
不妨事,晋王微微颔首,口中应了一声,只是眼神却并未看向蓝缨,反倒四下张望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蓝缨看了一眼便已了然:娘娘方才晨起还未用膳便去了太极殿,说是去问问太医陛下的病情如何。
娘娘估摸着殿下要来,特让奴婢留在殿中候着,殿下莫要着急,想必娘娘已快回宫了。
说完,她顿了顿,又凑近些,目光隐晦地望向他,低声道:丽景门的事娘娘已知晓了,只是眼下却还未曾理会。
娘娘说,她等殿下来下这个决断。
晋王闻言张了张口,却又作罢,静默良久,他才轻声道:吾知道了,多谢蓝姨。
许皇后赶回宫中时,晋王正捧着汤碗喝着蓝缨着人准备的姜汤。
她来回都是坐了步撵,裙角丝毫未曾沾湿半分,倒是不似晋王先前来时那样狼狈。
见她进来,晋王忙将手中的汤碗放下,就要起身,许皇后却似看不见他脸上的急色一般制止了他的动作:坐着吧,驱寒是要紧事,这姜汤还是得趁热喝。
说完,不等晋王答话,她便又转头看向蓝缨,对其使了个眼色,蓝缨顿时心领神会,出去时还不忘将殿门一并带上。
她刚走,晋王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母后,父皇如今情况如何了?许皇后觑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依旧未醒,想来下次醒过来便是最后一次了。
外头的事你勿要太急,还有的是时间处置。
听到最后一次几个字,晋王神色忽然有了几分动摇,他抿了抿唇,犹豫良久,看向皇后颇有些小心地问:母后,那儿臣可能……去看看父皇?自得知元丰帝的病情怕是已无力回天的那日起,许皇后便传令命众位成年的皇子无需再入宫侍疾,连晋王也未曾再踏入过太极殿。
看你父皇?许皇后冷眼看他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担忧,嗤笑一声,这便是你今日要给我的答案么?不,不是的,晋王下意识摇头否定,却又迟迟不能给出许皇后想要的那个答案。
儿臣,儿臣……他吞吞吐吐几句,却仍旧说不出后面的话,只得羞愧地低下头去,额角几乎要渗出冷汗来。
他分明在来时已经下定了决心,可一旦到了宫中,听到父皇的消息,身处与他只有数百步之遥的仁寿宫,想到此刻那个他幼时最为崇敬的人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太极殿中,便忽然又心下不忍、犹疑不决起来。
许皇后终于开始觉得不耐,看够了他这般左右摇摆的软弱模样,厉声道:如今姬望那个贱种已被封王,你舅父、你岳丈都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再加上今日此事一出,你已失了那些士子的心,你以为朝中那些支持你的大臣们还有几个会如往日那般一心拥护于你?那群老狐狸,个个都要比你多长上八百个心眼儿!我告诉你,出生在皇家,便容不得你顾念什么情分。
今日你不杀他,明日他便要来杀你!不然你以为,你父皇一个庶出的皇子,又是如何有了今日的?靠的亦不过是‘心狠’二字。
如今,要么你便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争出个高低,要么便往后就那么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彻底烂进泥里。
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你自己选!母后……晋王倏然抬起头来望向她,眼中满是痛苦与挣扎之色。
都怪我与你舅父,这些年事事都为你打点好,才叫你养成了今日这般妇人之仁、优柔寡断的脾性!良久,看着许皇后眼底的失望,他终于深吸一口气,颓然地点了点头:好,母后,儿臣都听您的……那您,可是已有了什么打算?许皇后闻言,眼中终于有了几分满意的神色,脸色亦缓和了几分。
对上晋王询问的眼神,她轻轻招了招手:你附耳过来。
作者有话说:正片马上要来啦!嘿嘿~。